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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的戒毒对象一个个闪过。他突然在一个长发披肩的人身上定格,那个女子把头深
深地埋在臂弯里,像是故意不让摄影机对着她。摄影师偏偏把这个镜头放大,放大,
最后成了一个少女似乎在追悔的大特写。
“你看看,她像谁?”他指着她问。
我摇摇头,愣愣地看着他。老实说,凭这模糊的身影,不可能确定她是谁。
“再看看!”他盯着我,好像做测谎试验。——
我还是摇摇头。
“她就是我那不争气的女儿!”他用发抖的手指点着屏幕,“你以为你和她合
伙来骗我,就能骗得过去?!”
“方伯伯,你是不是搞错了?”我虽然有点慌,还想负隅顽抗,“你是不是有
点疑神疑鬼?”
“他是我的女儿,要是我认不出,谁能认得出?”他痛心地说,“你看,这是
什么?”他指着她右手腕一颗模模糊糊的黑痣,“这是一颗天生的痣,跟着她长大。
后来,她嫌难看,动了不少脑筋要弄掉它,始终去不掉。”
原来如此!在抖动的屏幕上,有谁会注意到这样一块模糊的黑痣?除了熟悉她,
了解她的亲人,没有人会对此发生疑问。可怜天下父母心呵!
我无言以对,低下了头。
沉默,可怕的沉默。
我抬起头,想请求这个可怜的老人原谅,想给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我说不
出来。我看见他一动不动坐在沙发里,铁青着脸,像一座雕塑。
我站起来,关掉电视和录像机。我轻轻走过去,坐在他身旁。我说:“对不起,
方伯伯,我不是存心的,我把我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在告诉你之前,我想问你,为
什么你认定电视上那个手腕上有痣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方小垭?难道在这之前,你
已经觉察到了什么?”
他渐渐缓过神来,说了郁积在心中多时的一番话。
我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怀疑自己的女儿。我太了解她了。如果说,在你来之前,
我还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那个手腕上有黑病的女孩子不是我的女儿,那么,
刚才,这尽存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你不知道,我和她妈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结婚的。我们的日子里充满艰辛和屈
辱。她生咪咪的那天,还在地里劳动,肚子痛得在山拗里打滚。我们取名小垭,垭
是两座山之间狭窄的地方,咪咪就生在那样的地方。生她不易,我们格外疼她。小
垭从小跟我们受了许多委屈。一个右派的女儿,没有和人家吵架的权利。一吵架,
镇上的孩子们就喊:“右派、右派,还想耍赖,老实交代,好好劳改!”她总是哭
着跑回家,问我们为什么要当右派。后来好不容易右派改正,回到城里,我们俩省
吃俭用,给她创造了最好的条件,想弥补她受过的那些伤害。这样,我们反而害了
她。她越来越娇气,怕苦怕累,好吃懒做。好不容易护校毕业,分在全市最大的医
院,她不安心。她认识了病房里的一个病人,来路不明,她却听他花言巧语,把工
作辞了,还死心蹋地和他结婚;她毫无政治头脑,不求上进,反而批评我们太正统。
她和那个人结婚,无非看中他家的钱财。她贪图虚荣,为了结婚换几套衣服,几种
式样,逼着她妈妈为衣服上一点点毛病去找裁缝,结果出车祸身亡……她是多么好
的一个人呵,多年来,没有她妈妈,我大约早就活不下去了。我把她看作是我生命
的一部分。可是,这生命的一部分,在一个下午突然消失了,我的感觉是全身空了。
我这条空船孤伶伶地在海上飘啊飘,我什么也没有了,除了床头柜上的这个骨灰盒,
就剩下女儿小垭。
你说小垭为母亲的死非常恨自己,是的,她悔恨过,但很快就过去,忙着去享
受自己的生活了。你说她还是很爱我们,不错,她还算爱我们。但是,她最爱的是
她自己。当爱我们和爱她自己发生矛盾的时候,她就放弃对我们的爱,只考虑自己。
这和我们对她的爱恰恰相反。她不懂,真正的爱是没有条件的,就像我和她妈妈那
样。这是我们教育的失误。因为我们对她太多的爱,使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最需
要珍惜的是她。
她不听我婚姻应该慎重的劝告,急急忙忙搬进殷礼家,以为那里是天堂。但是,
我发现她其实并不开心。每次回家,她都萎靡不振,哈欠连天。她脸色青灰,胃口
不好。她一打哈欠,就说要回家。我以为她怀孕了,叮嘱她当心身体。有一次,她
刚进门就大汗淋漓,我忙让她躺下歇歇。后来她上厕所,关在里面半天才出来。出
来后一副虚脱的样子。我很不放心,再三要她去医院检查身体。她答应我,可是从
来没去医院,而是常常去美容院。她津津乐道美容院里的事,什么按摩,面膜!她
特别喜欢去做什么面膜,每次做完回来,总要问我,她的脸色是否好了一些。我批
评她,有那么多钱扔在美容院,为什么不注意营养和锻炼?她哪里听得进!那次我
在厕所里闻到烟味,知道她学了抽烟,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但是,我以为她是为排
解母亲去世的苦闷才吸,就像我当年被打成右派抽上烟叶那样,我原谅了她。有一
次,她刚进来一会儿,开始流鼻涕,我以为她感冒,就给她找感冒药。她不吃,很
烦躁的样子,要回家。她出了门,我在楼上窗口看她,半天也没见她出公寓的门。
我不放心,下楼去看看。走到2楼拐角,一眼看见她背朝着我,躲在角落里。她在干
什么?我正想喊她,她却猛地站起来,下楼跑了。我很奇怪,捉摸她到底是怎么了,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几个月前的一天,我打开报纸,一篇关于吸毒戒毒的通讯报
道令我大吃一惊,我突然想起咪咪,突然感到害怕,莫不是她……?我不敢想,实
在不敢往下想。那一天,我血压升高,手脚冰凉。我希望那是我胡思乱想。后来她
回家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坐一会儿就走,我留心观察也没有发现什么,眼看她越来
越瘦,也不和我说什么。
最后一次,她回来告诉我,她要出远门,到国外旅游休养。那天,她抱起母亲
的骨灰盒,自言自语。临出门,她紧紧抱住我不放,让我感动了好久。我不放心她
一个人去,她说,那里有殷家亲戚照顾,叫我不要担心。就在她走了半个月光景,
有一天看电视新闻,在新闻透视里看了这档反吸毒的节目。镜头拍到戒毒所的时候,
好几次扫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小垭!我脑子轰的一声,虽然我老眼昏花,小垭还是
认得出的,只是始终没有看清她的脸。她把脸捂着。我真希望那是一个和她长得很
像的人。节目很快就结束了,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回忆小垭身上的一幕幕,心越
来越沉,越来越冷。我一直等,等到重播的时间,一边录,一边再看一遍。不错,
我看到了那颗痣,她是我的女儿小垭。
我没有这个女儿!你不要为她解释,不管她是什么理由,我不要听,不听!你
不要多说。什么我都能原谅,她好逸恶劳也好,她对母亲颐指气使也好,她和殷他
妈的什么人结婚也好,我就是不能原谅她走上这条路。150多年前,我们的民族被帝
国主义的鸦片折磨得死去活来,那是我们民族的奇耻大辱。好不容易赶走帝国主义,
绝迹了几十年的东西,怎么又死灰复燃?别人再也不敢来欺负我们,我们自己却有
人作贱自己。我不明白,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儿?她母亲地下有知,会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呵!要我给她写信?做梦,我不会给她写一个字!自从那天看了电视,我
坐在这儿整整想了一个晚上,心也痛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我想通了——我没
有女儿,我的女儿已经死了,她的死不足惜。我只是想弄明白,是谁害死了我的女
儿?我根据报纸上说的贩毒分子常常出没在大洋桥的消息,去那儿观察过几次,我
忘了告诉你,我在部队里是个优秀的侦察兵。我摸到了一些重要的情况。有一次,
有人居然上来向我兜售毒品,被我一把逮住。我还要继续侦察下去。没想到,今天
居然冒出一封吸毒分子的来信,新加坡,真好听!她还没把我骗够?什么,她怕我
伤心?够了,你别为她辩护!要是许多人都走上这条路,这才真正是伤心的事。请
你代我告诉她,如果她想重新活过来,就把那些供给她毒品的人揭发出来。我虽然
离休了,还有一条老命,只要能抓住这些毒贩,不让别人受害,我这条老命豁出去
在所不惜…’””
他们是人还是鬼?
再一次见到方小垭,我不再只是为我的工作。
方小垭一走进来,就急切地想看她父亲的回信。然而,我令她失望。
她十分沮丧。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知道,爸爸不喜欢写信,他就是这个
样子。他身体好吗?血压高不高?会不会用那个血压计?”
其实那天,我和他爸爸把血压计都忘在一边。我说:“很好,你尽管放心,老
头硬朗得很呢!”
她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脸上泛着红晕,说:“我知道爸爸会长寿,我看过
他的手相,生命线很长。”她的样子很天真。
我琢磨着怎样进行今天的谈话,我小心翼翼向前推进。我说:“你很想你的父
亲,一定很想见见他。可是我始终没搞懂,医生说你现在能出去,出去就能见到父
亲,为什么你不愿意呢?”
“我……”她犹豫着说:“我不能出去,一出去我就会再犯。”
“你难道这样不自信?”
“你不懂,我曾经戒过两次,都没用。”她痛苦地摇着头,“第一次,我听说
外省有个戒毒所,交800元钱,住10天,昏迷疗法就能戒掉。毫无痛苦。我就偷偷去
了一次,在那儿睡了7天,醒来就没有瘾了。于是高高兴兴回家,没几天……又吸上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