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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任主考官的门生,艾穆是张居正的同乡(当时湖南湖北还没有分省,都属于湖广)。这简直是在张居正伤口上撒盐,当初刘台弹劾他时,他伤心地说立国二百年无门生劾座师,这回又说,严嵩(嘉靖朝的权臣,江西分宜人)当政时从没有老乡弹劾他,我混得还不如严嵩。
首先上疏的是吴中行,翰林院的官俗称“词臣”,既不用负六部九寺官员的行政责任,也没有科道官的监察责任,而是在文墨上供皇上差遣,但很清贵,基本上作为帝国重要的后备高官培养,翰林院出来的,升官比一般人要快。稳稳当当不惹事,外放做知府,或者进部院任要职,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吴的上疏以情取胜,说父子一别十九年,于今永诀,儿子不亲自凭棺临穴,不近情理,元辅当天下重任,正己才能正百官,然后可以正万民。这吴中行比较坦荡,他上疏后,抄了一个副本,送给老师过目,张居正看后,惊问:这上疏送进去了?吴回答干脆,不送进宫我是不敢告诉先生的。
大家正为张居正守制问题争论不休时,彗星出现了,这种自然现象在古代被认为这是上天示警,另一位学生赵用贤抓住“星变”这件事,要求皇帝至少仿照先朝杨溥、李贤的成例,让张居正先回家守制,未满二十七个月时下诏让他提前回朝。
艾穆和沈思孝联名上书,措词更为激烈,说陛下留张居正,声言为了社稷,可社稷所重莫重于纲常,而首辅大臣是维护纲常的表率,现在连纲常都不顾了,社稷怎么能安呢?
这艾穆因为是张居正的老乡,张对他十分关照,他和海瑞一样,仅仅是个举人,这在重科第出身的明朝,是官场最大的劣势,但他名气大,张居正曾让他当诰敕房中书舍人——即中枢看管皇帝诰命敕书的机要秘书,位置很重要,艾穆谢绝了这番好意。不久,他提拔成刑部员外郎(最高审判刑罚机构的副司长),有一年和御史一起去陕西录囚,即对死刑进行复核。张居正推崇刚猛治国,惩治犯罪要用重典。在这种“严打”的指导思想下,每个省取决犯人都有名额,不完成任务的相关官员要受处罚,如此冤案自然难免。而艾穆那年复核死刑,只杀了两个人,同去的御史很担心上面怪罪,艾穆说,我总不能用人命来博取自己的官位。
可以说,这上疏弹劾张居正的四个人,都是有一身正气的君子,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为了维护纲常名教,不惜得罪皇帝和宰相。张居正未必不知道这几个人的品行,也未必不知道这些人并非专门给自己作对。但作为主持改革大局的政治家,他看得更远,他看到几位道德感很强的小官员后面的潜流。有人盼望着这潜流无限泛滥,直至否定新政。所以张居正必需用霹雳手段阻止这潜流。张居正曾对人说过:芝兰当路,不得不锄。意思说再高贵的花,挡在大路中间,也得把其锄掉。
张居正便用廷杖——打板子的方法来“锄”这些芝兰,来应对他一生最大的公关危机。
廷杖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创立的不人道、严酷的刑罚之一,主要用来对付不听话的官员。大庭广众之下,让校尉用棍子打屁股,这不仅是对肉体的伤害,也是对人格的侮辱。
但事物总在不断地变化,因为触怒圣颜而被廷杖的多是耿直之士,往往获得舆论的同情,有辱斯文的廷杖便演变成一种荣誉性标志。黄仁宇评价道:“有的人却正好把这危险看成表现自己刚毅正直的大好机会,即使因此而牺牲,也可以博得舍生取义的美名而流芳百世。”正德朝的王阳明说得很明白:“为名与为利,虽清浊不同,然其利心归一。”
危机公关的处理办法:廷杖(2)
廷杖通常由司礼监太监监督,行刑人和监督太监心有默契,看监督者站立姿势决定下手的轻重。若监督太监靴尖朝外成八字型,就下手较轻,高高扬起,轻轻地拍一拍;若朝内成八字型,则下手较重,往死里打。
这番首辅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当然要往死里打。掌管礼仪大事的礼部尚书马自强(字体健,陕西同州人)、翰林院的长官王锡爵(字元驭,苏州太仓人)两大重量级人物前来求情都没有用,连张居正儿子张嗣修的同年好友沈懋学(字君典,宁国府宣城人)拜托嗣修向父亲求情,也被拒绝。这沈懋学和张家的关系不一般,张嗣修中进士前,张居正物色天下的才子陪自己儿子读书,相互促进。沈欣然答应,后来中了状元,另一位大才子、《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字若士,江西临川人)拒绝了,直到张居正死后才考取进士。
吴、赵两人被打六十棍后,发回原籍为民。打完后,吴中行口鼻流血,奄奄一息。中书舍人秦柱(字汝立,常州府无锡人)很仗义,带着医官赶来治理才救了一命。这要担很大的风险,亲朋好友前来探视受伤的吴中行,看管的士兵都要询问记录,朝廷要了解哪些人在同情他。赵用贤是个大胖子,廷杖时,一片片手掌大的肉脱落,他老婆干脆将脱落的肉腌制起来收藏,留给子孙做传家宝。现在想来这种方式真有些恐怖。
艾穆、沈思孝骂张居正更厉害,因此他俩的刑罚更重。两人被杖八十,三天后才苏醒,然后被发配到边疆充军。
被杖的四人一下子成为天下士大夫仰慕的楷模,当时皇帝经筵的讲官许国(字维桢,徽州歙县人)送给吴中行一只玉杯,上刻诗曰:“斑斑者何?卞生泪。英英者何?兰生气。追之琢之,永成器。”送给赵用贤犀角杯一只,上刻诗曰:“文羊一角,其理沉黝。不惜剖心,宁辞碎首。黄流在中,为君子寿。”对二人做出高度的评价和美好的祝福。可世事难料,张居正死后,吴、赵二人重新回朝廷做官,许国已做到内阁中仅次于首辅的二把手,和吴、赵成为政治上的对手,许国谴责二人,“意气感激,偶成一二事,遂自负不世之节,号召浮薄喜事之人,党同伐异,罔上行私,其风不可长。”真乃此一时,彼一时也。
今天看来,张居正这种危机处理方式霸道残酷,但在当时他能找到更好的办法么?不像一个民主社会里,可以到议会替自己辩护,又没有一个中立的仲裁机构。当时只可能一方不惜自己的生命博取舆论,另一方利用国家权利进行惩罚。上疏弹劾张居正不丁忧,既不是个纯粹的道德问题,也不是个纯粹的法理问题,而是各种因素搅和在一起的政治问题,对万历帝和张居正而言,不快刀斩乱麻将搅得没完没了。
一个愤青的成熟(1)
在“江陵夺情”(古代避牛人名讳,以籍贯代称某人,张居正是江陵人)这一超级公共事件中,还有一个年轻人被廷杖。这个人简直就是飞蛾扑火,偏要去得罪一下当朝相爷和皇帝。他叫邹元标,字尔瞻,江西吉水人。
这人打小就是个神童,《明史》说他“九岁通《五经》”。且没有成为年幼聪颖、长大平庸的人物,考试的道路上一路绿灯,万历五年,二十二岁的他高中进士,在“五十少进士”的科甲时代,这个岁数年轻得让人嫉妒,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这一年,朝臣们围绕张居正父丧后是否要回家守制争论不休,而邹刚刚“释褐”。一般会试在春天举行,叫“春闱”,而张居正的父亲是当年秋天死的。此时的邹元标“观政刑部”,也就是说还是个办事进士,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刚分配到国家机关的见习生,还没有定级转正。
这样一个人微言轻的官场新鲜人,按一般的想法,肯定是好好看热闹吧,国家大事还轮不上你置喙。可邹进士是一个有着强烈使命感和道德感的小年青,说他是那个时代的愤青也不为过。
这位不怕虎的初生牛犊,写了一篇火药味非常浓的奏折弹劾张居正,指出“夺情”的乖谬。奏疏写好时,正准备去上朝往上递,正好碰到吴中行等被廷杖,——当着上朝众臣的面廷杖,就是要杀鸡给猴看。看到上疏弹劾首辅如此下场,一般人会知难而退,而邹元标更激起了斗志,等吴中行被廷杖完,他将奏疏取出,委托太监转递,害怕人家知道这是骂张居正的不敢往上送,谎称这是告假的折子,而且还给太监塞了银子。如此,奏折方得上达天听。
比起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四人,年轻气盛的邹元标说话更无禁忌。他说张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更有几句话是专门戳人心窝子的,他抓住皇帝让居正在官守制的敕谕中的一句话评论,皇帝说挽留张居正的理由是,“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前功尽隳。”邹元标反问道,幸亏张居正是老爸死了要丁忧,可以挽留,如果不幸他死在任上,难道陛下的学问终将不成,志向终将不定么?而且进一步发挥,说张居正的上疏中有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如果以奔父丧为平常之事而不屑为之,他不知一个人惟有遵守五伦之道,然后才叫着人。现今有这样的人,父亲在时不回家照顾,父亲死了不回家奔丧,还对世人说自己是非常之人,世人不是以为他丧心病狂,就是会以为这人是猪一样的禽兽,这难道就是非常之人?
不管谁有理谁没理,话说到这个份上,近似于人身攻击了。皇帝和张居正看到这样的上疏,震怒可想而知,远甚于对前四位上疏者的恨,照例是廷杖、远戍,而且打得比吴中行那四个人更狠。
一个在朝廷没多少人脉关系的见习生被下旨廷杖,更没人敢上疏求情,惩罚他的圣旨写得和今天的白话文一样通俗易懂:“邹元标这厮,狂躁可恶,但上前未见谕内大议,姑着照艾穆例处治,以后再有迷狂不误的,必遵祖宗法度之重典不饶。”
我认为这是皇帝和张居正有意给邹元标找了个台阶下,也可能因为觉得自己理亏,没有下杀手。但活罪难饶,这个不懂事的见习生,比前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