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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知道会给你添麻烦,但是惟有你这地方才能让人感到放松,因此不知不觉地就朝这里来了。”
被接待至书房之后,陈宜中对着刘声伯这么说道。这是他的真心话。不论是宫中还是丞相府,陈宜中根本没有一个能够谈心之对象,只能任由情绪低落无法排解。
刘声伯由于病弱之故,而与显达无缘,因此身份远比陈宜中要低微了许多,然而两个家族之往来却持续了二十年之久。
陈宜中叨叨絮絮地诉说自己立场与苦楚,听完之后的刘声伯轻声地回答道:
“那么,逃走如何?”
“逃走?”
陈宜中诧异地望向友人,只见刘声伯浅浅一笑。
“你虽不好无益之流血,但是更不愿屈就降伏。如果真如我所言,那么惟有一逃,别无他法。”
刘声伯的声调平静和缓,却深刻地传入了陈宜中的肺腑之中。
“逃走吗……”
他喃喃自语。如果真无其他方法,这也不失为一策。然而,一旦做出这样的事情,定会受到嘲笑吧。由宋到元,直到后世。
陈宜中叹了口气。他顿悟到自己思考之缺陷所在。他经常在找寻最佳的方法。这点虽然没什么不好,但是他却没办法靠自己之力想出方法,因而总是在寻求他人之意见。
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吧!一想到此,他便无法当机立断,并且陷入不厌其烦的思考当中,而事态也往往就这么地给延误了。所谓“优柔寡断”、“袖手旁观”等等成语,简直是为陈宜中所特别创设的一样。
其实他从前的性格并不是这么的优柔寡断,他自己也如此认为,只是在不断地焦虑、烦恼之下,才渐渐地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再来一杯茶吧?”
刘声伯只能安慰着无力的友人。点了点头谢过朋友之好意,陈宜中深切地感受到眼前所伫立的这条迷途是多么的巨大。
Ⅲ
十二月三十日。潭州城陷落。
潭州知事李芾遭到将军阿里海牙所指挥之元朝大军所包围,连日以来不断地死守防御。到最后既无援兵,粮也用尽,要再继续抗战下去,已是不可能之事。
李芾将最后残存之酒分予家饮用,待全家人酒醉就寝之时,命部下沈忠一一予以刺杀,接着自己也从容就义,命沈忠将自己斩首。沈忠泪流满面地回到家中,将妻子刺死之后,自也也自刎结束生命。
在这件凄绝的事件之后,潭州终告陷落。入城后的阿里海牙,得知李芾死讯,不禁喃喃地感叹道:“忠臣之家的下场竟如此悲凄。”
于是命人慎重地将遗体安葬。
新的一年开始。宋德佑二年,元至元十三年,公元一二七六年。
在难以忍耐的紧张之中,元军虽然以一日数里之缓慢速度前进,但确实已经兵临杭州临安府之城下。寂静无声,如同海水满潮了一样。某天,陈宜中从左丞相留梦炎的口中听到了一段奇妙之谈话。留梦炎的脸上连陈宜中十分之一的苦恼都看不到,神情平谈地开始说起了历史。
“大宋承继周之皇统而取得天下,这点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此处的周,指的是五代之后周。原为后周名将众望所归的赵匡胤,在接受了幼帝之皇位禅让以后才建立了宋朝。若要从篡夺的角度来看,也算是篡夺,不过赵匡胤对于将皇位让给自己之后的周皇室,却是极为尊崇,周皇室不但享有贵族般之礼遇,而且还赐予各种特权,甚至还下过只要宋朝存在之一天,绝对会如恩人般地高度重视之命令。
《水浒传》是一部以徽宗皇帝在位期间为舞台背景之小说。其中有个名为“荣进”的人物。“姓柴,名进,大周紫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誓书铁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这些剧中之台词,应该就是源自于这样的一段历史背景吧。
“既有如此前例,宋朝又何妨遵循呢!”
留梦炎如此说道。换句话说,就是降服论。
面对着最强之对手蒙古,宋已经连续抗战四十年以上了。虽然相当值得喝采,然而却也已经精疲力竭。与其继续从事无谓的流血抗争,倒不如痛下决心降服于元,选择一条如同过去之后周般能够被奉为贵族礼遇之道路。对于民众而言,不过是国号由大宋改元罢了。无谓的自豪与感伤,有何价值可言呢?
“但是……”
“但是?”
“吾等累官至此所食皆为宋之俸禄,不是吗?”
对于陈宜中而言,这点不得不加以考量。
留梦炎虽然以民众对于和平之希望为借口,把话说得相当漂亮,但是很明显的就是打算投效元朝,以获得高位。一直以来在宋朝为官,以受到丰厚礼遇之身份,做出这样的事情,未免太没有节操了吧。陈宜中的话里,不自觉得流露出浓浓的批判意味。
“……名臣辈出,吏治循良。及有事之秋,犹多慷慨报国……历代以来,捐躯殉国者,惟宋末独多,虽无救于败亡,要不可谓非养士之报也。”
清代史学家赵翼于(二十二史创记)之中如此评断道。中国历代王朝之中,最为礼遇厚待臣下的就是宋朝。不但有所谓“言事者及士大夫不杀”之传统,更在朱子学说的影响之下,特别重视大义名份。由于这种种原因所致,因此在国家即将灭亡之际,舍身殉国的文武官员,在数量上也宋朝最多。
当然不可能所有的人皆有这般的想法。就数量而言,拥有“就算国家灭亡,自己最好平安无事”之想法的人,实在远远地多出太多了。就好比陈宜中眼前的留梦炎,身居左丞相之职,本该以舍身取义、为国尽忠殉难为已任才对,然而却……
“那么,大人是想彻底与元军奋战到底吗?”
留梦炎气势逼人地反问道。这个问题令原本就难以立即答辩的陈宜中更是为难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将临安化为焦土,立于百万军民之尸体上面,你还能为大宋之荣耀而自豪吗?你有这样的觉悟吗?”
“这……”
陈宜中无言以对,只能惨白着一张脸。
“唉,你就是这种人哪!”
留梦炎的话中透露着一股轻蔑与怜悯。
“倘若真的走到那个地步,结果你又救得了谁呢?”
不愿再面对这样的难堪处境,陈宜中向留梦炎辞去。他一点都不想回家,于是便朝着刘声伯家的方向而去。对于陈宜中的意外来访,刘声伯毫无不悦之情出门迎接。陈宜中端起了送上之茶水,接着便开始娓娓地道出事情的始末。
文天祥太过偏激,留梦炎则毫无操守。然而批评这二人的他却如何?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能做。其实他并非全然的无能,而是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不至于遭人非难。就在这样的徬徨与磋跎之下,反倒令事情越来越恶化。
陈宜中无力地向刘声伯笑了笑。
“我的勇气和决断力在太学时期就已经通通用尽了。那个时候丞相一点都不可怕。”
“不过现在您已经贵为丞相了。”
“是啊、没错。”
“那么现在又如何,觉得可怕吗?”
“可怕。”
陈宜中如经回答。这次的“可怕”和太学时期的情况自是大不相同。他指的是加诸于自身责任之可怕。应该是这样吧,但是又仿佛还有其他不知名的因素同时存在着。而且直视着这不知名的因素,更是令他恐惧不已。
当他向刘声伯谢过茶水招待并且返回家中之时,天色早已暗了。猜想或许会被谢太后传唤进宫,因此他特地备好官服在家等候,但是当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在天亮之后,他离开丞相府前往宫中出勤之时,下属却慌慌张张地前来通报。
“四处都见不到左丞相之踪影。”
逃走了吧?陈宜中直觉到想到。陈宜中迟疑的无法跨越之鸿沟,留梦炎轻轻松松地就飞越了。肯定是毫不犹豫地朝着元军阵营投奔而去了吧。
不光是留梦炎而已。陈宜中在清点着失踪的朝臣之时,忽然觉得一阵荒谬。剩下的人数还比较少呢。
谢太后命柳岳与洪雷震二人,携带数量庞大之财宝前往元军阵营。原本打算先以金银财宝多争取一段时间,岂料却害得这两名忠臣落得悲惨之下场。携着大批财宝但身边却无戒备林严之士兵护卫的柳岳二人,看在横行于附近一带的盗贼眼里,简直是个绝佳之猎物。这群盗贼袭击了使者一行人,杀害了柳岳与洪雷震,并将财宝悉数夺取逃逸无踪。
这件事其实与治安恶化并不相关。早在敕使一行人踏出京师临安的城门之时,就已经受到了歹徒之觊觎。由此可见朝廷之威信早已荡然无存。
紧接着,赵良淳和徐道隆二位武将与元军奋勇抗战至死之消息也传了回来。这二位将军虽然极力想阻止元军渡过钱塘江,但是却因为部属吴国定之叛变,而遭到前后夹击。
此时谢太后更是亟望和平,于是便任命陆秀夫为使者。陆秀夫从容地接受使命,脸上毫无惧色,正义凛然地前往元军阵宫。然而元军总帅伯颜对陆秀夫却完全不加理会,并将他斥回。“倘若为降服使者尚可一见。事到如今再无会见求和使者之必要。”这是伯颜之说法。
谢太后终于做了决定。
这天深夜,幼帝之兄长益王赵?以及弟弟广王赵昺(er),两位皇子被召唤至祖母面前。灯火之数量被刻意地减少,垂老的谢太后坐在阴暗之处,左右隐约可见数个黑暗的人影随待在侧。年幼的皇子们紧张地向祖母行礼。
“你们两个今晚上就要逃出临安府了。也好。要是继续留在此地的话,一旦鞑子来了,恐怕会将你们掳到蛮荒的北方边地。与其如此,倒不如先往南方去躲避灾厄。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记得要乖乖地听母后和大臣们的话,做个好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