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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就要,都等不到正月十五,偏偏卡住,决计不让他过这年关。
他作孽多了,她说。
天罗女神说?
是的,她说,他不是个好老头,不是个守本分的老头。
也许。
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有多少罪孽。
他勾引了那个来求子的婆娘?
那是这婆娘下贱,她自己心甘情愿。
这不算罪孽?
可以不算。
那他的罪孽是——糟蹋了一个哑巴姑娘。
就在他这屋场上?
那他不敢,是他外出做活的时候。这种外出做活的手艺人,长年单身在外,多
少攒些钱,又有的是手艺,找个女人跟他睡觉并不难,有的是贪财放荡的女人。可
他不该欺负一个哑巴姑娘。他糟蹋了她,玩弄了她,又把她甩了。
天罗女神来向他索命的时候,他想到的正是这个哑巴姑娘?
他肯定想起,她就出现在他眼面前,无法抹杀得掉。
这就叫报复?
是的?是凡受过欺负的女孩都渴望报复!她如果还活着,如果还能找到他,她
会挖去他的双眼,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叫魔鬼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里去,用最残
酷的刑法来折磨他!可这女孩是哑巴,没法于说,肚子也大了,被打出家门,沦落
为妓女和乞丐,成了一堆人人嫌恶的烂肉。她本来不是没有姿色,完全可以嫁一个
老实的庄稼人,可以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有一个可以蔽风雨的家,生儿育女,死
后还落得有一口棺材。
他不会想到这些,想到的只是他自己。
可她那双眼睛就盯住他不放。
天罗女神的眼睛。
那不会说话的哑巴姑娘的眼睛。
他霸占她的时候那双惊恐的眼睛?
那双复仇的眼睛!
那双哀求的眼睛。
她不会哀求,她哭着撕扯自己的头发。
她颓然失神呆望,
不,她喊叫——
可没有人听得懂她依依呀呀叫喊的是什么,众人看了都笑。他混在人群中跟着
也笑。
居然!
他居然当时不知道恐惧,还自以为得意,心想没法追究到他。
命运会报复的!
她就来了,这天罗女神,他拨动炭火,就出现在火苗和烟子里。他眼睛紧闭,
老泪流了出来。
不要美化他!
被烟熏了谁都会流眼泪。他用像干柴一样粗糙的手挥了一把鼻涕,螨珊跟着鞋
子到屋场上去,抱起那段黄杨木,拿起斧子,蹲在枫树根疙瘩上砍削,直到天黑。
又把木头抱进屋里,坐在火塘边的圆木上,用两腿夹住,长满老茧的手指摸摸索索,
他知道这是他这一生中最后的一个偶像,生怕来不及刻完。他要赶在天亮之前,他
知道天一亮他心中的映像就会消失,他手指头就会失去触觉,她的眉眼,她的嘴唇,
她摇头时上唇绑得很紧,她耳垂十分柔软,而且特别饱满,还应该穿上一对大大的
耳环,她肌肤紧张而富有弹性,她脸蛋光滑修长,鼻尖和下领尖挺而没有棱角,他
的手是从她颈脖子扣紧的衣领里插下去的……
早起,村里人去落风玻墟场买年货的路过他屋,叫了声,他没有答应。大门敞
开,一股焦糊气味,人进屋见他倒在火塘里,已经死了。有说是中风,有说是烧死
的,他脚底下有个才刻的天罗女神的头像,头戴一圈荆冠,荆冠边上有四个小洞,
每个洞口伸出个竖头的乌龟,又像是蹲坐在洞里向外探望的兽头。她上眼帘下垂,
似睡非睡,细长的鼻梁连接两弯修长的眉骨,让人感到她眉心微整,小而薄的嘴唇
紧紧抿住,有一种蔑视人生的意味,那刚刚能察觉的黑眼珠则透出一层冷漠。她眉、
眼、鼻子、嘴、脸蛋、下颔,连同细而长的颈项,无一不体现出少女的纤巧,只有
吊着矛尖形状的铜片做的耳环的耳垂,硕大丰润,流露出一点性感,她的脖子却被
很高的对襟衣领紧紧裹住。这天罗女神后来就这样供奉在大门关巫师的祭坛上。
30
这著名的剧毒的蕲蛇,我早就听说过许多传闻,通常乡里人叫做五步龙,说是
被它咬中的人畜,不出五步就得倒下毙命。也有说凡进入它待的地方五步之内,都
难逃命。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谚语的出处想必也来自于它。都说它不像别的
毒蛇,那怕是眼镜蛇,虽也剧毒,毕竟容易让人惊觉,出击时,必先高高昂起头来,
竖直身子,呼啸着,先要威吓住对方,人遇到也好防备,可以把手中的物件朝旁边
扔去。即使空空两手,只要头上戴的帽子脚上穿的鞋甩将出去,乘它扑去的当口人
转而溜了。可要碰上这新蛇,十之八九都来不及察觉就已经被它击中。
我在皖南山区还听到过对这该蛇的许多近乎神话的传说,说它能布阵,在它盘
踞的周围,吐出比蜘蛛网还细的丝,散布在草茎上,活物一旦碰上,它就闪电一般
立刻出击。无怪凡有额蛇的地方都流传种种咒语,据说默念可以防身,但山民对于
外来的人是不传告的。山里人上山打柴通常得打上绑腿,或穿上高统的帆布扎成的
山袜。那些难得进山去的县城里的人说得就更加可怕,他们告诫我,碰上这蕲蛇,
那怕穿的皮鞋都照样咬穿,务必带上蛇药,但通常的蛇药对蕲蛇无效。
我从屯溪去安庆的公路上,经过石台,在汽车站边上的小吃摊子上遇到过一个
断了手腕的农民,他说是被勒蛇咬了后自己砍掉的,恐怕是被新蛇咬伤而又活下来
难得的一个。
他戴了项通草编成礼帽式样的狭边软草帽,这种草帽通常是跑码头的农民才戴,
戴这种草帽的农民大都见多识广。我在公路边搭的白布篷子下的面摊子上要了碗汤
面,他就在我对面坐着,左手拿着筷子,右手腕只剩根肉柱子总在我眼前晃动,弄
得我吃也吃木自在。我看准了他是可以搭话的,索性问他:
“老哥,你这碗面钱我一起付了,不妨碍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这个手怎么伤
的?”
他便向我讲述了他亲身的经验。他说他上山去找把水的。
“找什么?”
“杞木,吃了不嫉妒。我那老婆真要我命,连别的女人跟我讲句话都要掼碗,
我去找把水给她熬碗汤喝。”
“这杞木是个偏方?”我问。
“那里,”他嘿嘿笑了,那通草礼帽底下咧着一张包了颗金牙的大嘴,我才明
白他在讲笑话。
他说他们老哥儿几个,去砍树烧炭,那时候还不像如今时兴做买卖,山里人要
想弄点钱花多半烧炭。偷砍成材的树木倒卖生产队里管着,弄不好犯法,他不做犯
法的事。可烧炭也要会烧,他是专找那白皮的青桐栋,烧出的炭,都银灰色,敲着
钢钢作响,可是经烧,一担钢炭可卖上两担的价。我由他侃去,横竖是一碗面钱。
他说他拿了砍刀,走在头里,哥儿几个还在下边抽烟谈笑。他刚弯下腰,就觉
得一股阴森森凉气打脚板心升起,心想坏事了。他说,这人跟狗子一样,单个的狗
只要一嗅到老巴子,也就是豹子的气味,就不敢往前再跑,吓得像猫样的呜呜直叫,
他说他当时腿子跟着一软,不管多硬的汉子碰到了蕲蛇,也就没命了。可不,他就
看见了这东西盘在荆条底子一块石头上,灰不拉几一团,当中正昂起个头。说时迟
那时快,他挥手就一砍刀,也只眨眼的功夫他手腕上一阵冰凉,像过了电浑身打了
个寒嘤,眼前一阵墨黑,太阳都阴幽幽的,叫人心里发寒,风声鸟声虫子声,什么
都听不见了,阴森森的天空颜色越来越深,太阳和树都发着寒光。他说就算他还有
脑子,就算他来得快,就算他不该死,就算他命大,他左手接过砍刀,把右手腕一
刀剁了下来,立马蹲下,用左手拇指捏住右肘上的血管。他说流出的血水落在石头
上都滋滋冒气,顿时失去了血色,变成淡黄的泡沫。后来,几个老哥儿们把他抬回
村里,他砍下的手腕也捡了回去,全发乌了,从指甲盖到皮肉,都乌紫病病。他剩
下的半截手臂也已发黑,用尽了治蛇伤的各种中草药,才总算缓了过来。
我说:“你可是够决断的。”
他说他要是稍许楞神,或是咬的部位再高那么寸把,他也就没命了。
“丢了个手腕子,拣了条命,这还有什么舍不得?连螳螂要脱不了身也会把钳
子舍了。”
“这是虫子,”我说。
“虫子怎么的?人总不能不如虫子,那狐狸被下的弓子夹住脚,也有把腿咬断
跑了的,人这东西不能精不过狐狸。”
他把一张十块钱的票子拍在桌上,没要我付面钱。他说他现今跑买卖,不比我
这样的念书人少挣。
我一路到处访这蕲蛇,直到去梵净山路上,在一个叫闽孝或是叫石场的乡镇的
收购站楼顶的晒场上,才见到了扎成一盘盘的斯蛇干。恰如唐人柳宗元所述,“黑
质而白章”。这可是名贵的中药材,舒筋活血祛风湿散风寒的良药,高价收购,于
是总有不要命的勇夫。
柳宗元把这东西说得比猛虎还可怕,他进而又谈到了苛政,更猛于虎。他身为
刺史,我是一名百姓。他是土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我满世界游荡,关心的只是
自己的性命。
光见到这一盘盘制作好的蛇干还不够,我一心想找一条活的,学会辨认,好加
以防备。
我一直到了这毒蛇的王国梵净山脚下,才见到两条,是自然保护区的一个监察
站从进山来偷捕的人手里扣下来的,装在一个铁丝笼子里,正好可以端详。
它的学名叫尖吻煌蛇。两条都一公尺来长,不到小手腕那么粗,有一小段很细
的尾消,身上是不很鲜明的灰褐和灰白相间的棱形花纹,所以又有个俗名叫棋盘蛇。
外表并看不出有多大的凶恶之处,在山石上躺着无非像一团泥疙瘩。细看。它粗糙
而无光泽的褐色的三角形头部,嘴尖有一片像钓子样翘起的吻鳞,一对可怜的毫无
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