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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两位大弟子秉性顽钝,谁也没听清老和尚说的拿钵去后面还有行乞二字,
只见师父嘴皮动了一下而谁又不想得到真传都伸手过去抓住僧钵不放,那钵竟悄然
粉碎,两人心中一惊,明白是师父心迹又不敢言说,只有高僧才意识到这寺庙将毁
于一旦,不忍再看便合眼屏息端坐在莲花座上双手叠印凝神命门默默用意念结束了
自己的性命。
说其时经堂内外钟鼓声大作,堂内僧人齐声诵经传至庭院,庭院内众和尚跟着
唱诵又扩散到前后三大殿和两厢佛堂,再荡漾到庙外堵满轿子驴马和香客的前场上,
那进不得山门的善男信女岂甘落后,也都放声高诵南无阿弥陀佛用尽气力朝山门里
冲!
说众法师抬起高僧坐化的大缸在锦缎刺绣的经幡护送之下,由两位大弟子甩着
拂尘布洒洁净身心的法水在前面开道,进入山门的众多信徒无不争先恐后以目睹大
师遗容为幸,看到的都说好慈祥啊,没看到的更急得不行,纷纷昂起脑袋赔起脚尖
人头攒动,挤掉了帽子踩掉了鞋,香炉悉皆撞倒全然置佛地庄严而不顾。
说缸盖合上置放到大雄宝殿前柴薪之上,点火之先还有一场超度的经文要念,
这诸多仪轨缺一不可,稍有疏忽佛法难容,可再大的庙子也经不起千人挤万人拥,
再壮实的汉子也架不住人流汹汹,跌倒的踩伤的又止不住哭喊,人声鼎沸那真是大
悲大拗!谁也说不清这大火如何腾地而起,究竟多少人烧死多少人踩死,踩死的多
于烧死的抑或烧死多于踩死也无从弄得清楚,总归整整三天三夜大火熊熊直等到老
天爷大发慈悲降下甘霖才留下一片灰烬,浩劫之后又只剩下这一座废墟和半块残碑
供后世好事之徒去作考证。
37
这堵断墙背后,我死去的父亲,母亲和我外婆都坐在饭桌前,就等我来吃饭。
我已经游荡够了,很久没有同家人团聚,我也想同他们坐在一张桌上,谈点家常,
像我被医生判定为癌症的那些日子里,在我弟弟家饭桌上,只讲那些不可能同外人
谈而除了家里人也难得谈到的话题。那时候,每到吃饭的时候,我那小侄女总要看
电视,可她那里知道,电视里的节目都是对精神污染的讨伐,头头脑脑对各界的宣
讲,文化名流又一个个表态,把文件里的套话再重复一遍。这都不是小孩子要看的
节目,当然也不适合下饭。电视报纸广播的种种新闻我已经够了,我只要回到我自
己的生活中来,谈谈自己家里已被遗忘的往事,比方说,我那位疯子曾祖父,一心
想过过官痛,把一条街的房产捐光了也没捞到一官半职,等明白受骗上当人也就疯
了,把自己住的最后一幢房子也点上一把火,死的时候刚过三十,比我这会还年轻
得多。孔老夫子之所谓三十而立,应该说还是个脆弱的年纪,弄不好照样精神分裂。
我和我弟弟都不曾见过我这曾祖父的照片,那时候照相术可能还没引进中国,要不
是能照上相的只有皇族。可我同我弟弟都吃过我祖母做的一手好菜,印象最深的是
她那醉虾,吃到嘴里虾肉还在蠕动,吃一只且得鼓上半天的勇气。我也还记得我中
风瘫痪了的祖父,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在乡下租了农民的一幢老屋,整天躺在堂
屋里的一张竹躺椅上,大门敞开,风穿堂而过,一头银白的头发总也在飘动。空袭
警报一响他便急躁得不行,我母亲说她只好俯在他耳边,反复告诉他日本人没那么
多炸弹,要扔只扔在城里。我那时比我这小侄女还小,刚学会走路,我记得去后院
要经过一个很高的门槛,门槛后还要再下一个台阶,我自己爬不过去,那后院对我
便始终是个神秘的去处。大门外有个打谷场,我记得同农家的孩子在晒的稻草上打
过滚。打谷场边上那条清幽的河里又淹死过一条小狗,不知是哪个讨厌鬼把它扔了
进去还是它自己淹死的,总归尸体搁在河滩上好久。我母亲严禁我到河边去玩,只
有大人们到河滩挑水,我才能跟去刨沙,他们在河滩上挖出一个个沙窝,从中勺取
滤过的清水。
我明白我此刻包围在一个死人的世界中,这断墙背后就有我死去的亲人。我想
回到他们之中,同他们一起坐在饭桌上,听他们谈那怕最琐碎的事,我想听到他们
的声音,看到他们的目光,同他们切切实实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即使并不吃饭。我
知道阴间的饮食是一种象征,一种仪式,活人不能够进口,我坐在他们桌上旁听,
突然觉得这也是一种幸福。我于是小心翼翼走向他们,可我只要一越过断墙,他们
就起身,悄然消失在另一堵残壁背后。我听得见他们离开的脚步声,悉悉率率,甚
至看见他们留下的空桌子。当然,瞬间桌面就长满了兽药,毛茸茸的,又断裂了,
坍塌在乱石堆中,缝隙间立刻长出了荒草。我还知道他们在另一间倒塌的房间里正
议论我,不赞成我的行为,都为我忧虑。我其实没有什么要他们忧虑的,他们偏要
忧虑,我想也许是死人通常都好为活人担忧。他们在窃窃交谈,我耳朵一贴到这毛
茸茸潮湿的石壁上,他们就不说话了,改用眼色交谈,说我不能这样下去,我需要
一个正常的家庭,应该为我找一个贤慧的妻子,一个能照料我饮食为我持家的女人,
我所以得了不治之症,都是饮食不当的缘故。他们在合谋如何干预我的生活,我应
该告诉他们毋须他们操心,我人到中年有我的生活方式,我这种生活方式也是我自
己选择的,不会回到他们为我设计的轨道上去。我无法像他们那样过日子,何况他
们的日子过得未必就好,但我止不住想念他们,想看见他们,听到他们的声音,同
他们谈我记忆中的往事。我想问问我母亲,她是不是带我在湘江上坐过船?我记得
在一只蔑篷的木船里,窄狭的篷舱里两边各搭了一条木板,人一个紧挨一个坐,对
面的膝盖都相互碰上。从蔑篷里看得见江水快没到船舷,船身不断摇晃,可没有一
个人出声,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想必全明白,这超载的满满一船随时都可
能沉没,可就没有一个人道破。我也装做不知道的样子,不哭不闹,也努力不去想
那随时都可能发生的灭顶之灾,我想问她那是不是也在逃难?我要是在湘江找到这
样一条船,这记忆就确有其事。我还想问她,是不是在猪圈里躲过土匪?那天也同
这天气一样,下的细雨,汽车在山路上一个上坡的急转弯处抛锚,司机直后悔,说
他方向盘再打紧一点就好了,一边的前后车轮就不至于陷进路旁的稀泥里。我记得
是右手的轮子,因为后来车上的人都下来把行李全搬到左边贴着山坡的公路边上,
又都去推车,可车轮光在泥里打滑就爬不出去。车帮子上还装了个生木炭的炉子,
那时还在打仗,非军用车辆弄不到汽油。这车每次发动都要用铁摇手使劲去转,直
到听见汽车放屁才能起动。汽车那时同人一样,只有放掉肚子里的气上路方才舒服,
可这车就是放屁轮子也只会打滑,溅得推车的人满脸是泥。司机一再招呼过往的车
子,就没有一辆肯停下帮忙,那样的天气,天色那样昏暗,都纷纷在逃难。最后的
一部车子亮着发黄的灯光,像野兽的眼睛,擦边过去了。后来就摸黑冒雨上山,泥
泞的山路,一次又一次滑倒,一个拖住一个的衣服,全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好容
易摸到了一家没有灯光的农家,人死也不肯开门。众人只好挤在这家人的猪圈里避
雨,背后墨黑的山影里半夜连连响枪,还闪烁一串火把,都说过的是土匪,吓得难
也不敢吭声。
我跨过这堵断墙,墙后只有一棵小叶黄杨,长得有小手指粗,风中颤颤抖动,
在这颓败的没有屋顶的房间当中。对面还剩下半堵窗户,可以依在窗口往外张望。
杜鹃和箭竹丛中露出些黑的石茶,同样长满了苔燕,远看显得相当柔和,像躺着的
人的肢体,一些弓起的膝盖和伸出的手臂。金顶上这寺庙当年有上千间殿堂和增房,
山风凌厉全盖的铁瓦。众多的僧尼陪同明代万历皇帝的父亲的第九个皇妃,在这里
修行,那晨钟暮鼓一派香火的盛况不可能不留下痕迹。我想找到点当年的遗物,却
只翻到了一角断残的石碑,五百年来连铁瓦莫非也全都锈完?
38
再说什么?
再说五百年后,这成了废墟的古庙尔后又变成土匪盘踞的巢穴,他们白天在洞
穴里睡觉,夜晚便打起火把,下山抢劫。偏偏山下一个尼姑庵里又有一位官宦人家
的小姐,一心带发修行,守住古佛青灯要赎前世的罪孽,木料叫土匪头子目睹芳容,
抢上山去,强作压寨夫人,这女子自然誓死不从,便先奸后斩了。
还说什么?
再倒回一千五百年前,这古庙尚无踪无影,只有草庐一间,一位挂冠的名士,
隐遁在此,每每天将亮未亮时分,面朝东方,吐纳引导,吸紫微之精,尔后引颈长
啸,空谷里清音回荡,弄得绝壁上下攀援的猴群跟着呼应。偶尔有知己往来,以茶
当酒,或布局博奕,或月夜清谈,老之将至也不以为然,过往樵夫,遥遥相望,指
为奇谈,又是这称为仙人崖的来历。
又还有什么可说的?
就又讲到一千五百四十七年之后,这山外有个军阀,半辈子戎马生涯,终于当
上个军长,便回乡祭祖,相中了一名伺候他老母的丫望,选了个吉回良辰,纳娶为
妾,顺次排将下来,算做第七房姨太太,摆了一百零一桌酒席,借此向乡里人显示
一下排场。亲朋满座,免不了拍马送礼,酒岂有白喝?正当众人恭请之际,门上却
来了一名叫花子,破衣烂衫不说,还生了一头癫皮癣,门卫赏他碗饭吃,竟打发不
走,硬要进厅堂上主宾席给新郎官道喜。这军长好不恼怒,令副官用手枪柄打将出
去。那知夜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