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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而立?让玄学家去谈玄,你只管走你的路。
你一味爬坡,在山道上走得浑身冒汗,却突然来到这寨子脚下,望着寨子里的
阴影心里也生出一片荫凉。
你全然没有料到,这一幢幢木楼一根根脚柱下,长长的石级竟坐满了人,你只
得走在他们盘坐的腿脚空隙中间。没人看你,全低着头,轻声啼哺呐呐,背诵经文,
看来都很忧伤。前去的石级随着巷子拐弯,两边的木楼七歪八斜,相互支撑住一幢
也倒不了,除非等到哪一天地震或是山崩,要塌得全塌。
这些坐着的老人一个挨一个,也是这样,只要推倒其中一个,就会像小孩码着
玩的骨牌,一倒全倒。你没敢去推,怕会是一场灾难。
你小心翼翼,下脚在他们盘坐的精瘦的脚踝之间。他们都穿的布缝的袜子,裹
住鸡爪一样的脚掌,木楼在他们的呻吟之中也发出格吱格吱的响声,叫你弄木清响
的是木楼还是他们的骨节。他们还都患有老年痉挛的毛病,摇摆身躯叨念的时候,
头也总颤个不停。
这巷子弯弯曲曲,没有尽头,连两边的石阶上也坐得满满的,全穿的青灰色订
了补丁的衣裳,那是一种陈年上布,一洗就瓤。危楼的栏杆上垂挂下一条条晾起的
被单和粗夏布做的许多蚊帐,沉浸在悲哀中的这些老人便显得越发庄严。
他们喃呐声中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像猫爪子一样刺痛了你,还抓住你不放,吸
引你不断前去。你无法确定这声音来自何处,见一家人门前吊着几串黄的纸钱,烟
香从挂着帘子的门洞里飘逸出来,一定是什么人死了。
你越往前去越加困难,人一个紧挨一个,越来越密集,简直无从下脚,生怕踩
到哪根踝骨上,准造成骨折。你不得不更加小心,从盘根错节老树根样交错的腿脚
之间,捡那么点能跪下脚尖的空隙,屏住气息,一步一步倒腾。
你走在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哪怕抬一下头。他们不是缠的包头,便盖的布帕
子,你也看不见他们的脸面。这时候他们齐声唱了起来,你仔细听,渐渐才听个明
白。
你们都来哟,
一天跑六回,
一回跑六次,
阴间里撒下米,
有事要你们来担起。
那领唱的尖声就来自你身边石门坎上坐着的一位老太婆。她稍许有些特别,肩
上搭着块黑布,把头整个蒙住,一只手哆哆啧啧直抖,拍打膝头,身体悠悠缓缓,
随着吟唱前摇后摆。她身边地上放了一碗清水,还有一节装满了米的竹筒和一叠四
方的粗糙的草纸,草纸上凿打的一行行小孔。只见她手指在水碗里每沾一下,便掀
一张纸钱散向空中。
不知你们几时来,
不知你们几时去,
去大地尽头,
东坡那边,
都坍哎,都坍哟,
杀人不要半领米,
救人不要半毫分,
有苦有难都得救哟,
请你们都来齐!
你想绕过她,又怕碰到她肩膀,这身躯一推就倒,只好拨开她的脚踝,她却突
然尖声大叫:
都丹哟,都丹依,
筷子细的脚,
头有鸭笼粗,
他来才快当,
他讲才算数,
请他快快来,
叫他莫耽误!
她一边尖叫,一边居然缓缓站起,朝你舞动手臂,一双鸡爪样的手指伸向你,
直在你眼前唬弄,你不知哪来的勇气,挡开她手臂,撩起她黑布盖头,里面竟是个
干瘪的小脸,双没有目光的眼窝,深深陷进之,嘴皮子张开却只露出一颗牙,似笑
非笑,叫着还又跳。
五花红蛇到处游,
老虎豹子都出动,
山门呼呼在打开,
都从那石门来,
四面八方都喊全,
一个一个都叫齐,
快快去救那落难的人!
你企图摆脱她的纠缠,可他们都缓缓站了起来,一个个干柴样的老人团团把你
围住,一片颤抖的声音跟着叫喊:
都丹依,都丹哟,
快快开门请四方,
寅时请卯时到,
请到雷公电母,
得马共骑,
得钱共用!
众人一起扑向你,冲你吼叫,声音又都憋在喉管里。你只得推开他们,一个一
个嗡然倒地,纸做的那样轻飘,无声无息,周围便一片死寂。你顿时也就明白,那
门洞布帘子背后,铺板上躺着的那人正是你自己。你不肯就这样死去,翻然要回归
人世。
第十一章
43
从苗寨出来之后,这荒凉的山路上我从早一直走到下午。偶尔路过的不管是长
途客车还是带拖斗运毛竹木材的车队,我一再挥手招呼,没有一辆肯停下来。
太阳已经挂到对面的山梁上,山谷里阴风四起,蜿蜒的公路上前后不见村寨,
也断了行人,越走越见凄凉。我不知前去县城还有多远,天黑前能不能赶到,要再
截不到车,连过夜的地方也难找。我想起背包里有照相机,不妨冒充一下记者,或
许有效。
终于又听见背后来车,我索性拦在公路当中,举起相机摇晃。一辆有顶篷的卡
车一路颠簸,直冲过来并不减速,眼看快到身边这车才嘎然煞住。
“有你他妈的这样拦车的?不要命啦!”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叫骂。
倒是个汉人,说得通话。
“这位师傅,我是从北京来苗寨采访的记者,有紧急任务,天黑前要赶回县城
去发电报!”我赶紧跑到车门前解释。
他阔脸方腮大嘴,这种人通常比较好讲话。他居高临下打量我,皱拢眉头说:
“这车拉的生猪,不带人的。我这车也不去县城。”车帮子里还真听见猪们的哄闹
声。“只要不去屠宰场,哪里都行。”我望着他,做出一付笑脸。
他一脸不情愿,可总算开了车门。我连忙道谢,跳进车里。
我请他抽烟,他拒绝了。走了一程,一路无话,既然坐稳了我也毋须再多作说
明。他只时不时瞟一眼我胸着故意挂着的照相机,我当然知道北京在此地人眼里即
所谓中央,而中央下来的记者该有什么派头,可我一无县里干部的陪同,二无专门
派出的吉普车接送,再怎样解说,也消除不了他的疑虑。
我想他大概以为我是骗子。我听说还真有那种恶作剧的主,拿个相机,里面不
装胶卷,装模作样,到山里找农民挨家挨户拍照,说是收费低廉,进山白玩了一趟,
骗来的钱到城里正好再下饭馆。他莫不是以为我也是这一路的,不觉暗自好笑。人
总得自己给自己找点乐趣,要不这长途跋涉实在辛苦。他突然瞅我一眼,冷不防问:
“你到底去哪里?
“回县城去呀!
“哪个县城?
我跟苗王的车子来时并未留意,一时倒真答不上来。
“总归去就近的县委招待所!”我说。
“就这里下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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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出现个岔路口,一样荒凉,没有人家。我弄不清他是不是在唬弄我,还是
他也有他的幽默。
车减速了,停了下来。
“我这车要拐弯了,”他又说了一句。
“这车去哪里?”
“生猪收购公司。”他歪身开了车门,算是请我下车。
这自然不只是幽默,我也不便再坐下去,只得跳下车来,出于无奈又问了一句:
“已经出了苗家山区?”
“早就过了,离城只有十多公里,天黑前你走得到的。”他冷冷说道。
车门呼的关上,车子上了岔道,扬起尘土,远去了。
我想如果是一位单身女人,这司机未必会这样冷淡。我又知道这种山路上也有
被司机拐骗上当的妇女,而单身女人又不会轻易乘搭这种跑长途的货车。人与人之
间总在提防。
太阳落到山后去了,天空剩下一片鱼鳞般的晚霞,前面是一条灰白的长长的上
坡。腿肚子发酸,脊背在冒汗,我不再指望来车,只想爬到岭上坐下歇一会,准备
走夜路就是了。
我绝没有想到这山岭上居然迎面碰人一个同我一样的人,和我差不多同时到达。
他头发茅草样滋着,小胡子也多日未剃,也带个包,只不过我的背在肩上,他却吊
而郎当拎在手里。他穿的件劳动布裤子,是煤矿或水泥厂干活穿的那种工作服,灰
朴朴的,而我穿的这条牛仔裤,自出门上路也好几个月未曾洗过。
我同他一对上目光便觉得来者不善。他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目光随即又转回
我的背包,这就如同和狼相遇,和狼不同的只在于狼是把对方作为猎取的食物,而
人重视的是对方的钱财。我出于本能,也不免上下打量他,还瞟了一眼他手上提的
包,里面是不是有凶器?我如果直走过去,他会不会从背后袭击?我站住了。
我这包不算轻,特别是那架照相机,抡起来有足够的分量。我把包从肩上褪下,
也拎在手里,在路边的土坡上坐下。我刚上坡,借此喘息一下,好准备应付他。他
也喘气,坐到路那边的一块石头上,两人相距不到十步。
他显然比我壮实,真打我不是他对手。可我想起包里还有把电工刀,我上路总
带着,很实用又可作为防身的武器。他看来拿不出什么大家伙,动短刀子的话未必
就占上风。打他不过,我当然还可以转身就跑,但这只能引诱他,表明我身上确有
钱财,也显露我怯弱,只能鼓励地抢劫。况且,从他的目光中我明白我身后既没有
人,也没有车来,就像我看见他身后同样荒凉一样。我必须表明我警惕他,已经有
所防备,又还要显出我并不在乎。
我点上一支烟,做出在休息的样子。他从屁股后面的裤袋里也摸出一根香烟,
点着了。谁都不看着谁,可彼此眼角的余光都在相互扫射。
他没有弄清楚我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之前,不会拼命的,这总免不了一番格
斗。我包里那块砖式的声音失真的录音机已经老旧,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