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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一直想买的那种运动鞋,打篮球穿的。”
“这好贵呀,买这鞋做什么?”
“你穿上试试看。”
“我不打篮球了,这里穿不上。你还是带回去吧,这里没人穿这鞋。”
早晨,林子里鸟叫得挺欢。一片麻雀的卿卿喳喳声中,单有一只画眉唱得非常
婉转,可是被近处的白果树的浓密的叶子挡住,看不见在哪个枝头。又有几只喜鹊
飞来了,不停蛞噪,砖塔那边长时间沉默。我以为他们走了,转了过去,见这后生
正仰着头,在望鸟叫,剃得发育的头皮上还没有香眼,他穿的一身僧人的短打衣衫,
眉目清秀,面色红润,不像长期斋戒的和尚那种焦黄的脸色。他父亲也还年壮,显
然是个农民,手里拎着那双刚从鞋盒子里拿出来的白底红蓝线条的高帮子的新球鞋,
吭着个头,我估猜没准又是个强迫儿子成亲的老子。这小伙子会不会受戒?
48
你想对她讲晋代的笔记小说里的一则故事,说的是一位权势咄咄逼人的大司马,
府前来了个比丘尼找他化缘。门口照例通报主事,主事赏了一吊制钱,这女尼却拒
不肯收,声称要见施主。主事只好报告总管,总管令家憧托出一锭白银,借此打发
了事。谁知这女尼仍然不收,非要见大司马本人不可,说是将军有难,她特地前来
化解。总管只得如是禀报,大司马便命总管将她领进前厅。
大司马见阶下这女尼虽然面容土灰,倒也眉目清秀,不像装神弄鬼淫邪之辈,
问她穿竟有何所求。这文尼上前合掌礼拜,退而答道,久闻将军慈悲心重,自远方
特意前来为其老母亡灵作七七四十九天斋戒,一并祈求菩萨,为他本人降福消灾。
大司马居然令总管在内庭开一间厢房,又叫家僮在堂上设下香案。
自此,宅内水鱼声从早到晚耳不绝闻,一连数日,这大司马心里倒也越趋和平,
对她日益敬待。只是这女尼每日午后更香之前,必先沐浴一番,每每长达一个时辰,
而且天天如此。大司马心想出家人原本髡首,不比通常妇人,免不了梳妆打扮,沐
浴不过是净心更香的一项仪式,何以每日花费这许多时间?况且沐治时水声响动不
已,莫非她总搅水不停?心中多少犯疑。
一日,他在庭内踱步,木鱼声断然终止。片刻,又闻水响,知道这女尼将要更
香,便上厅堂恭候。水声越来越响,良久不息。他疑心顿起,不觉走下台阶,经过
厢房门前,见门缝并未合严,索性到了跟前,朝里探望。却见这比丘尼竟然面朝房
门,袒裎无遗,裸身盘坐盆中,双手合掌,捧水洗面,一改平时土灰面色,红颜皓
齿,粉腮玉项,肩滑臀圆,活脱一个玉人。他赶紧走开,回到堂上,收拢心思。
厢房里水声依然响动不已,诱他止不住一心想看个分明,便沿着庑廊,蹑手蹑
足,又到了门前。屏息凝神,贴住门缝,只见那纤纤十指舒张开来,揉搓一双丰乳,
洁白似雪,两点缨花,含苞欲放,点缀其间。肌肤润泽,微微起伏,更有一线生机
自脐而下,这大将军就势膝盖着地起不来了。又见一双素手从盆中操起剪刀一把,
并拢双刃,使劲插入腹中,顿时鲜血殷红自脐下涌出。他惊骇不已又不敢妄动,只
好闭目不忍再看。
移时,水声复响,他睁眼定睛,见这髡首女尼血污淋漓,双手尚不停搅动,竟
将脏腑和盘掏出,置放盆内!
这大司马毕竟将门世家,身经百战,尚不致昏厥,只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蹙,
决心看个明白。女尼此时刻面无血色,眼帘下垂,睫毛龛合,嘴唇青白,微微颤抖,
似在呻吟,细听又无声息,唯有水声淅淅。
她一双血手,拎起柔肠一段,指尖揉捏,寸寸洗理,渐次盘放腕肘,如此良久。
随后,终于洗涤完毕,将脏腑整理妥贴,一并捧起,塞入腹内。又取一勺,将手臂、
胸腹、股沟、腿足,乃至于脚趾一一涮洗干净,竟完好如初。这大司马连忙起身,
登上厅堂,仁立恭候。
片刻,门扇洞开,这比丘尼手持念珠,和衣移步来至堂上,炉中线香恰巧燃尽。
香根上一缕青烟沓然消逝之际,她不慌不忙正好换上一炫。
这大司马如梦初醒,尚困惑不解,只得以实相问。女尼却不动声色,回答道:
君若问鼎,便形同这般。本来正野心勃勃图谋篡位的这位将军,听了不免怅然,终
于不敢越轨,守住了为臣的名节。原先这故事自然是一则政治训戒。
你说这故事换个结尾,也可以变成一则道德说教,警戒世人匆贪淫好色。
这故事也还可以变为一则宗教教义,规劝世人,依皈佛门。
这故事又还可以当作处世哲学,用以宣讲君子每日必三省其身,抑或人生即是
痛苦,抑或生之痛皆出乎于己,抑或再演绎出许许多多精微而深奥的学说,全在于
说故事的人最后如何诠释。
故事中的这主人翁大司马且有名有姓,翻查史书和古籍,大可作一番考证。你
既非史家,又没有这类政治野心,更不想当道学先生,也不传教,也不想为人师表,
你看中的只是这个纯而又纯的故事,任何诠释同这故事本身其实都无直接关系,你
只想用语言将这故事重新表述一番。
49
那县城的老街上,一家杂货铺子门前,两张条凳搭的店家的销板,摆着他那个
字摊子。一条条写在红腊光纸上吉祥的对子从销板上挂下来。“龙凤呈祥,喜庆临
门”,“出门逢喜事,地上生白银”,“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全
是这类被几十年来的革命口号和语录代替了的老话。还有两张写着“逢人一笑三分
喜,凡事无心祸自消”,就不知是他自己编的,还是老祖宗们积累的处世经验。那
是一种花体字,骨架子不错,又有点像道士的符箓。
他坐在铺板后面,上了年纪,穿的一件老式的对襟褂子,后脑勺子还扣了一顶
洗得褪色了的旧军帽,显得有几分滑稽。我见铺板上还放了个镇纸的八卦罗盘,便
上前同他搭讪:
“老人家,生意好哇。”
“还行。”
“一副字多少钱呀?”
“两块三块的都有,字多钱就多。”
“就写一个福字呢?”
“也得要一块。”
“这不才一个字?”
“我得替你现写呀。”
“要画一个消灾避邪的符呢?”
他抬头望了望我说:“这不好画的。”
“为什么?”
“你是干部,怎不晓得?”
“我不是干部,”我说。
“你也是吃公家饭的,”他一口咬定。
“老人家,”我需要同他套点近乎,“你可是道士?”
“早不搞了。”
“知道,”我说,“老人家,我是问你会不会做道场?”
“怎不会呢?政府不让搞迷信。”
“哪个叫你搞迷信?我是收集唱经的音乐的,你会不会唱?现今青城山的道教
协会都重新挂牌开张了,你怕啥子?”
“那是大庙子,我们这火居道土不让搞。”
“我就找你这样的民间道土,”我更有兴趣了。“你能不能给我唱两段?比方
说,做丧事道场,或是驱邪赶鬼的经文?”
他果真哼了两句,但立刻打住,说:
“这不好随便惊动鬼神,要先烧香请神。”
就在他唱经的当口,不觉好些人围拢过来,有人喊道:
“老头儿,唱一个花花子歌!‘
周围的人都笑了。
“我给你们唱个山歌吧,”老头儿也满开心自苦奋勇说。
众人便叫:“要得!要得!‘
老头儿于是突然高声唱了起来:
妹子哟在山上掐茶叶,
你哥在山下割茅草,
惊起鸳鸯两地飞,
妹快同哥做一对。
人群中齐声叫好,跟着有人一个劲煽动:
“来一个花花子歌!”
“耍一个嘛,老头儿!”
老头朝众人直摆手说:“耍不得,耍不得,耍了要犯原则。”
“唱一个歌子犯得了好大的原则?”
“不要紧的,老头儿,唱一个听听嘛!‘
众人都纷纷起哄,小街上已经堵满了人,过不去的自行车直掀车铃。
“可是你们叫唱的哟!”老头儿受了鼓舞,真站起来了。
“唱一个戴瓜皮帽儿的马猴钻绣房!”
有人点歌了,众人又是叫好,又是鼓掌。老头儿用手抹了抹嘴,刚要叫嗓子,
突然打住,低声说:
“警察来了!”
好些人都回头,见人头后面不远处,有个白边红线的大盖帽子在游动。人群中
纷纷说:
“这有啥子?”
“开个心又有啥子要紧?”
“警察,警察还管得了这许多!”
“说的好听,你们走了,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老头坐下,嘴也不让,朝众
人去了。
民警过来了,众人悻悻的都散了开去。等民警过去了,
我说:
“老人家,能不能请你到我住的地方唱几段?等你摊子收了,我先请你到饭铺
里去吃个夜饭,一起喝酒,行不行?”
老头儿兴致被勾了起来,显然也得不到排解,立刻答应:
“要得。不卖了,不卖了,我就把摊子收了,等我把铺板归置好。”
“耽误作生意了。”我自然要表示点抱歉。
“不要紧的,交个朋友。我也不靠这吃饭,进得城来,顺便卖几副,挣个零花
钱,要单靠笔墨吃饭还木饿死?”
我便到街斜对面的一家饭铺先要了酒菜。不一会,他果真挑着一副箩筐来了。
热菜上来,我们吃着讲着。他说他十岁光景,他老子把他送到个道观里去帮着
烧火做饭,是他老头得病时许下的愿。老道给他启蒙的课本《玄门日课》如今还能
倒背如流。老道死了之后,这道观就由他主持,道场的种种法事他没有不会的。再
后来土改分田,道士做不成了,政府令他返乡,就又种上了田。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