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辆自行车破旧得都无法支撑。
门上挂把大锁。她开了房门,只一间小屋,进门就一张占了半间房的大床,边
上一张小方桌,已经摆好了酒和菜。地上砖头码起,叠放两口大木箱,女人家的一
点梳妆用品都搁在箱子上的一块玻璃板上,只在床头堆了几本旧杂志。
她注意到我在观察,连忙说:
“真对不起,乱七八糟,不像样子。”
“生活可不就这样。”
“也就混日子,我什么都不讲究。”
她开了灯,张罗我在桌前坐下,又到门口墙边打开炉门,坐上一锅汤。然后,
给我倒上酒,在我对面坐下,双肘支在桌上,说:
“我不喜欢男人。”
我点点头。
“我不是说你,”她解释道,“我是讲一般的男人,你是作家。”
我不知该不该点头。
“我早就离婚了,一个人过。”
“不容易呀,”我是说生活不容易,人人如此。
“我最先有个女朋友,从小学起,一直很要好。”我猜想她可能是同性恋。
“她已经死了。”
我没有话。
“我请你来,是想讲讲她的事。她长得很漂亮,你要见了她的照片,肯定喜欢,
谁见了谁都会爱上。她不是一般的漂亮,美得那个出众,瓜子脸,樱桃小口,柳叶
眉,水灵灵一双杏仁大眼,那身腰更不用说了,就像过去的小说里描写的古典美人。
我为什么对你讲这些?就因为可惜的是她的照片我一张也没能留下,我当时没防备,
她死后她妈来一下全收走了。你喝酒呀。”
她自己也喝,喝酒那老练的样子一看便是老手。她房里四壁没一张照片,也没
有画,更没有女人通常喜爱的花和小动物。她在惩罚她自己,钱大概都化作杯中物
下肚了。
“我是想让你把她的身世写成小说,她的一切我都可以告诉你,你又有的是文
笔,小说嘛——”
“就是无中生有,”我笑着说。
“我不要你编,你那怕用她的真名实姓。我请不起作家,付不起稿费,我要有
钱,还真舍得出。我这找你是帮个忙,请你把她写出来。”
“这就——”我欠身,表示感谢她招待。
“我不是收买你,你要觉得这姑娘冤枉、可怜,你就写,只可惜你看不到她的
照片。
她目光有些茫然。这死去的姑娘在她心中显然是个沉重负担。“我从小长得丑,
所以特别羡慕长得漂亮的女娃,想同她们交朋友。我同她不在一个学校,总是上学
放学路上迎面碰到,一晃也就过去了。她那副长相,不光男的,女人也动心,我就
想同她接近。我见她总独来独往,有一天,守在她放学的路上,跟上去说我特别想
同她说个话,希望她不要见怪。她说好,我陪她就走了一路。以后上学,我总到她
家门附近等她,就这样认识了。你别客气,吃酒呀!”
她端上清炖的海鳗,汤是很鲜美的。
我喝着汤,听她急速讲述她怎么成了她家的人,她母亲待她如同女儿一般。她
经常不回自己家,就同她睡在一个被窝里。
“你不要以为有那种事,我懂得男女间的事也是在她关进牢里判了十年徒刑又
同我闹翻了不要我去探监之后我才随便找了个男人结的婚。我同她是女孩子间那种
最纯洁的感情,这你们男人不一定都懂,男人爱女人就像头畜牲,我不是说你,你
是作家,吃螃蟹呀!”她掰开生腌的带腥味的螃蟹,堆到我碗里。还有煮的(左女
右圣)子,沾作料吃。又是男女之间的战争,灵魂同肉体之战。
“她父亲是个国民党军官。解放军南下,她妈当时怀着她,得到她父亲带到的
口信赶到码头,兵舰已经跑了。”
又是个这种陈旧的故事,我对这女孩已失去兴趣,只用功吃着螃蟹。
“有一天夜里,她在被窝里搂住我哭起来,我吓了一跳,问她什么事?她说她
想她爸爸。”
“她不是没有见过他?”
“他那些穿军装的照片她妈都烧了,可她家里还有她妈穿着白纱裙同她父亲的
结婚照,她父亲穿的西装,人很潇洒,她也给我看过。我使劲安慰她,心疼她,后
来搂紧她,同她一起哭了。”
“这可以理解。”
“要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可人并不理解,把她当做反革命,说她想变天、企
图逃到台湾去。”
“那年月的政策不像如今,这回不是又变过来鼓励回大陆探亲?”我能说什么
呢?
“她一个年轻女孩,虽说那时候已经上了高中,哪懂这些?她把她想她父亲的
话都写在日记本里!”
“这要被人看到告发了,那时候是能判她刑的,”我说。我想知道的是这恋父
情结和同性恋之间是不是有某种转化。
她讲到这女孩因为出身关系上不了大学,怎么被京剧团看上去当了学员。有回
剧团的女主角病了,叫她临时顶替,一下怎么走红,怎么又引起那女主角的妒嫉。
她们剧团外出巡回演出时,那女人偷看到她的日记,报告上去,等剧团回到城里,
公安员怎么找她母亲去谈话,叫她动员她女儿自首,交出日记。而这女孩怕公安员
查抄,又怎样把日记本转移到她家。可她也怕公安员找来,就又把这些日记本送到
这女孩的舅父家。她母亲经过审问,供出她女儿平时交往的只有她和她舅父两家。
女孩的舅父于是也被传讯了,又怕被揭发出来,主动交出了她的日记本。公安员又
如何转来找到她,她自然也害怕,只好一五一十作了交代。这女孩先是隔离在剧团
里不让回家,之后定为书写反动日记妄图变天的反革命罪行,正式逮捕入狱。
“就是说,你们都检举揭发了她,包括她母亲,她舅父?”这蟹腥,吃不下去,
我搁下了,一手指蟹黄,没有个擦手的布。
“都写了交代揭发材料,盖了手印。就连她舅父那么大年纪,也吓得不敢再同
我见面。她母亲硬说是同我在一起把她女儿带坏了,是我向她灌输了这些反动思想,
不准我再进她家门!”
“她怎么死的?”我希望赶快知道个结局。
“你听我说——”她像是在辩解。
我也不是审判官。这事那时候如果落到我头上,也未必清醒,我想起小时候我
见我母亲从我外婆的箱子底下翻出那一卷数十年前早已典当了的田契,塞进炉膛里
烧掉的时候,一样也有种毁灭罪证的反感。幸亏没人追查这笔陈年老帐,如果当时
审讯到我头上,我没准也会揭发给我买过陀螺的我外婆和养育我的母亲,就那年代!
恶心的不是这腥味的胸蟹,也包括我自己,我没法吃得下去,一味喝酒。
她突然哽咽了几下,接着用手捂住脸,嚎陶大哭起来。
我不能满手沾满蟹黄去劝慰她,只好问:
“能用用你的毛巾吗?”
她指指门背后架子上的脸盆,盛的一盆清水。我洗了洗手,拧了个手巾把子递
给她,这才止住了哭声。我嫌恶这丑陋的女人,对她毫不同情。
她说她当时懵了,一年后才缓过气来,打听到这姑娘的下落,买了许多吃的去
探监。这女孩被判了十年徒刑,不想再见到她。可她说她不结婚,决心等她刑满出
狱,将来同她厮守一起,她有工作,可以供养她,这女孩才收下了她带去的东西。
她说她同她在一起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们相互交换日记,一起说些小
姐妹之间的亲热话,发誓一辈子不出嫁,将来永远在一起。谁是丈夫?谁是妻子?
那当然是她。她们在被窝里便相互格支得格格直笑,她只要听见她的笑声,她说她
就满足了。而我宁愿用最大的恶意来想像她。
“你后来怎么又结婚了?”我问。
“是她先变了,”她说,“我有次去看她,她脸有些浮肿,态度突然变得很冷
淡。我莫名其妙,一直问她,到了闭监的时候,每次总共也只让见二十分钟,她叫
我结婚去,以后别再来了。我追问之下,她才说她已经有人了,我问谁,她说一个
犯人!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她。我又写了好多封信,也没收到她一封回信,我这才
结婚的。”我想说是她害了她,她母亲对她的怨恨不错,要不这姑娘也会正常恋爱,
正常结婚,养育子女,不致落到这种下场。
“你有孩子吗?”我问
“我故意不要的。”
一个刻毒的女人。
“我结婚不到一年就分居了,又闹了年把,才办了离婚手续。以后我一直一个
人过,我讨厌男人。”
“她怎么死的?”
我岔开了。
“我是后来听说,她在牢里想逃跑,被警卫开枪打死了。”
我不想再听下去,只等她赶快把这故事结束。“我把这汤再热一热?”她望着
我,有些惶惑。“不用了。”
她无非找我来,发泄一通,这顿饭吃得十分恶心。
她还说她怎么千方百计找到同她在一个牢房关过刑满释放的一个女犯人,知道
她在牢里同一名男犯人传递过纸条,剥夺了她放风探监的权利。她又企图逃跑,说
她那时候神智已不很正常,时常一个人又哭又笑。还说她后来也找到这名释放出来
的男犯人,到他住处时屋里有个女人。她问起她的情况这男人不知是怕那女人吃醋,
还是根本就无情无义,都推说不知道。总共没说上十句话,她气得就走了。
“这能写出来吗?”她低头问。
“看看吧!”我最后说。
她要骑车送我,或是让我骑她的车走,我一概谢绝了。路上,从海的方向吹来
阵阵凉风,像要下雨的样子。回到房主人家里,半夜里我上吐下泻,那海味怕是并
不新鲜。
第十九章
74
他们说,这滨海的山上,夜里总有些奇怪的钟鼓乐声,是那些道土和道姑在做
秘密道场。他和她都说亲眼见过,也都偶然碰上的,回来还告诉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