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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高行健:灵山-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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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山里,烧山开荒为生。双双来到河边渡口,望着滚滚的河水,这后生竟踌躇了,
说是回家去拿把斧子,抄几样做活的家伙,不料被娘老子发觉。做老子的拿起柴禾
就打,打这不孝之子,做娘的又心疼得不行,可也不能放儿子离乡背井。做老子的
打来做娘的哭,哭哭闹闹天跟着就亮了。早起摆渡的还说看见过一个拎包袱的女子,
后来就起了大雾。天越见亮,晨雾越浓,从河面上腾腾升起,连太阳都成了一团暗
红的炭火。摆渡的加倍小心,碰上行船还算事小,叫放排的撞上可就遭殃。岸上聚
集许多赶集的人,这墟场迄今少说也有三千年,三千年来赶墟场的总有人听见,雾
里传来一声喊叫,刚出声又噎了回去,水声扑腾了一下,耳尖的说还不止一下哩,
人又都在讲话,就什么声音也听不清了。这真是个繁忙的渡口,要不大禹也不会从
这里过渡,满满的一船柴、炭、谷子、山芋、香菇、黄花、木耳、茶叶、鸡蛋和人
和猪,竹篙打得弯弯的,吃水到了船沿,白蒙蒙的河面上怨鬼崖那块岩石也只是灰
灰的一道影子。贫嘴的妇人会说,那天早起就听见老鸦在叫,听见老鸦叫总是不祥
的征兆,那黑老鸦叫着在天上盘旋,准闻到了死人的气味,人要死未死之前先发出
死亡的气息,这如同晦气,你看不见,闻不到,全凭感觉。
    我带着晦气?她问。
    你不过自己同自己过不去,你有种自残的倾向。你故意逗她。
    才不是呢,生活就充满痛苦!你也就听见她叫唤。




                                第三章
    10
    树干上的苔藓,头顶上的树枝丫,垂吊在树枝间须发状的松萝,以及空中,说
不清哪儿,都在滴水。大滴的水珠晶莹透明,不慌不忙,一颗一颗,落在脸上,掉
进脖子里,冰凉冰凉的。脚下踩着厚厚的绵软的毛茸茸的苔藓,一层又一层,重重
叠叠。寄生在纵横倒伏的巨树的躯干上,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每走一步,湿透了
的鞋子都呱叽作响。帽子头发羽绒衣裤子全都湿淋淋的,内衣又被汗水湿透了,贴
在身上,只有小腹还感到有点热气。
    他在我上方站住,并不回头,后脑勺上那三片金属叶片的天线还在晃动。等我
从横七竖八倒伏的树干上爬过去,快到他跟前,还没喘过气来,他就又走了。他个
子不高,人又精瘦得像只灵巧的猴子,连走点曲折的之字形都嫌费事,不加选择,
一个劲往山上直窜,早起从营地出发,两个小时了,一直不停,没同我说过一句话。
我想他也许用这种办法来摆脱我,让我知难而退。我拼命尾随他,距离却越拉越大
了,他这才时不时站住等我一下,乘我喘息的时候,打开天线,戴上耳机,找寻着
信号,在小本子上记上一笔。
    经过一块林间隙地,那里设置了一些气象仪器。他查看作些记录,顺便告诉我,
空气的湿度已经饱和了,这是他一路上同我说过的第一句话,算是友好的表示。前
去不久,他又向我招手,让我跟他拐进一片枯死的冷箭竹丛,那里立着个用圆木钉
的大囚笼,一人多高,闸门洞开,里面的弓子没有安上。他们就是用这种囚笼诱捕
熊猫,然后打上麻醉枪,套一个发射无线电讯号的颈圈,再放回森林里去。他指着
我胸前的照相机,我递给他,他为我拍了一张在囚笼前的照片,幸好不在囚宠里面。
    在幽暗的椴木和槭树林子里钻行的时候。山雀总在附近的花揪灌丛中(左口右
去)呤(左口右去)呤叫着,并不感到寂寞。等爬到二千七、八百公尺高度进入针
叶林带,林相逐渐疏朗,黑体锋的巨大的铁杉耸立,枝干虬劲,像伞样的伸张开。
灰褐的云杉在三、四十公尺的高度再超越一层,高达五、六十公尺,长着灰绿新叶
的尖挺的树冠越发显得俊秀。林子里不再有灌丛,可以看得很远,杉树粗壮的躯干
间,几株团团的高山杜鹃足有四米多高,上下全开着一蓬蓬水红的花,低垂的枝丫
仿佛承受不了这丰盛的美,将硕大的花瓣撒遍树下,就这样静悄悄展现它凋谢不尽
的美色。这大自然毫不掩饰的华丽令我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惋惜。而这惋惜纯然是我
自己的,并非自然本身的属性。
    前前后后,有一些枯死了又被风雪拦腰折断的巨树,从这些断残的依然矗立的
庞大的躯干下经过,逼迫我内心也沉默,那点还折磨我想要表述的欲望,在这巨大
的庄严面前,都失去了言辞。
    一只看不见的杜鹃在啼鸣,时而在上方,时而在下方。时而在左边,时而到了
右边,不知怎么的总围着转,像要把人引入迷途,而且好像就在叫唤:哥哥等我!
哥哥等我!我禁不住想起兄弟俩去森林里点种芝麻的那个故事,故事中的后娘要甩
掉丈夫前妻的孩子,却被命运报复到她自己亲生的儿子身上,我又想起迷失在这森
林里的两位大学生,有种无法抑制的不安。
    他在前面突然站住,举手向我示意,我赶紧跟上,他猛拉了我一把,我跟他蹲
下,立即紧张起来,随即也就看见前面树干的间隙里,有两只灰白带麻点的赤足的
大鸟,在斜坡上疾走。我悄悄往前迈了一步,这一片沉寂顿时被空气的搏击声打破。
    “雪鸡。”他说。
    只一瞬间,空气又仿佛凝固了,坡上那对生机勃勃灰白带麻点赤足的雪鸡,就
像根本不曾有过,让人以为是一种幻觉,眼面前,又只有一动不动的巨大的林木,
我此刻经过这里,甚至我的存在,都短暂得没有意义。
    他变得比较友善了,不把我甩远,走走停停,等我跟上。我和他的距离缩短了,
但依然没有交谈。后来他站住看了看表,仰面望着越见疏朗的天空,像用鼻子嗅了
嗅似的,然后陡直往一个坡上爬去,还伸手拉了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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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喘息着,终于到了一片起伏的台地,眼前是清一色的冷杉纯林。
    “该三千公尺以上了吧?”我问。
    他点头认可,跑到这片台地高处的一棵树下,转过身去,戴上耳机,举起天线
四面转动。我也转着看,四周的树干一样粗壮,树与树之间距离相等,一律那么挺
拔,又在同样的高度发杈,也一样俊秀。没有折断的树木,朽了就整个儿倒伏,在
严峻的自然选择面前,无一例外。
    没有松萝了,没有冷箭竹丛,没有小灌木,林子里的间隙较大,更为明亮,也
可以看得比较远。远处有一株通体洁白的杜鹃,亭亭玉立,让人止不住心头一热,
纯洁新鲜得出奇,我越走近,越见高大,上下裹着一簇簇巨大的花团,较之我见过
的红杜鹃花瓣更大更厚实,那洁白润泽来不及凋谢的花瓣也遍洒树下,生命力这般
旺盛,焕发出一味要呈献自身的欲望,不可以遏止,不求报偿,也没有目的,也不
诉诸象征和隐喻,毋需附会和联想,这样一种不加修饰的自然美。这洁白如雪润泽
如玉的白杜鹃,又一而再,再而三,却总是单株的,远近前后,隐约在修长冷峻的
冷杉林中,像那只看不见的不知疲倦勾人魂魄的鸟儿,总引诱人不断前去。我深深
吸着林中清新的气息,喘息着却并不费气力,肺腑像洗涤过了一般,又渗透到脚心,
全身心似乎都进入了自然的大循环之中,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
    雾气飘移过来,离地面只一公尺多高,在我面前散漫开来,我一边退让,一边
用手撩拨它,分明得就像炊烟。我小跑着,但是来不及了,它就从我身上掠过,眼
前的景象立刻模糊了。随即消失了色彩,后面再来的云雾,倒更为分明,飘移的时
候还一团团旋转。我一边退让,不觉也跟着它转,到了一个山坡,刚避开它,转身
突然发现脚下是很深的峡谷。一道蓝雷雷奇雄的山脉就在对面,上端白云笼罩,浓
厚的云层滚滚翻腾,山谷里则只有几缕烟云,正迅速消融。那雪白的一线,当是湍
急的河水,贯穿在阴森的峡谷中间。这当然不是几天前我进山来曾经越过的那道河
谷,毕竟有个村寨,多少也有些田地,悬挂在两岸的铁索桥从高山上望下去,显得
十分精巧。这幽冥的峡谷里却只有黑森森的林莽和峥嵘的怪石,全无一丁点人世间
的气息,望着都令人脊背生凉。
    太阳跟着出来了,一下子照亮了对面的山脉,空气竟然那般明净,云层之下的
针叶林带刹时间苍翠得令人心喜欲狂,像发自肺腑底蕴的歌声,而且随着光影的游
动,瞬息变化着色调。我奔跑,跳跃,追踪着云影的变化,抢拍下一张又一张照片。
    灰白的云雾从身后又来了,全然不顾沟壑,凹地,倒伏的树干,我实在无法赶
到它前面,它却从容不迫,追上了我。将我绦绕其中。景象从我眼前消失了,一片
模糊。只脑子里还残留着刚才视觉的印象。就在我困惑的时刻,一线阳光又从头顶
上射下来,照亮了脚下的兽踪,我才发现这脚下竟又是个奇异的菌藻植物的世界,
一样有山脉、林莽、草甸和矮的灌丛,而且都晶莹欲滴,翠绿得可爱。我刚蹲下,
它又来了,那无所不在的迷漫的雾,像魔术一样,瞬间又只剩下灰黑模糊的一片。
    我站了起来。茫然期待。喊叫了一声,没有回音。我又叫喊了一声,只听见自
己沉闷颤抖的声音顿然消失了,也没有回响,立刻感到一种恐怖。这恐怖从脚底升
起,血都变得冰凉。我又叫喊,还是没有回音。周围只有冷杉黑呼呼的树影,而且
都一个模样,凹地和坡上全都一样,我奔跑,叫喊,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神智错
乱了。我得马上镇定下来,得先回到原来的地方,不,得先认定个方向,可四面八
方都是森然矗立的灰黑的树影,已无从辨认,全都见过,又似乎未曾见过,脑门上
的血管突突跳着。我明白是自然在捉弄我,捉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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