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氯绾危俊薄
“大人,小的到杭州还有些事情要办,今夜的宴会就不参加了,谢大人,小人告辞了。”说完,举起酒壶,将酒饮个一滴不剩,翩翩然出了府门,陈尧佐望着他的背影道:
“此人有一番来历。”说着对仆役道:“你们查查,这柳耆卿到底是何许人……”
柳耆卿出了门,摇摇摆摆往销魂楼而去,“这陈老先生的酒还真有些劲……”他打个酒嗝,眯眼看看水边上飘摆的酒旗,口里道“今夜不知何处宿,牧童遥指杏花村。”可身边没有牧童,这里也不是杏花村,没有杏花,连杏子都吃光了。这里是杭州,是他写过的杭州,是“参差十万人家”的杭州,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杭州,是二百多年以后,金兀术完颜亮因“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而南侵的鱼米之乡。
他这样走了约摸一个时辰,天已完全黑了,路途有些模糊,街上行人渐多,红裙绿袖飘摆而过,正是公子王孙寻花问柳时节。
不一会儿,他已来到西子湖畔,但见歌台舞榭上灯火辉煌,人头攒动,柳七心里道:“且去耍一会儿。”
说着话便来到台子下,找个空位坐了。
“客官,要点什么?”小二早已殷勤地招呼。
“来斤酒,再来几样下酒的小菜。”
小二拿了酒菜过来:“客官,你慢慢用。”
他刚斟上酒,一个姑娘翩翩而来,坐在他面前:
“官人,你是听曲还是……”
“我只是听曲。”
“那你可点些曲子,我们这里有几个唱曲的,可是远近有名的。”
“是哪些,可报上来。”
姑娘拿出个单子,递给柳七,柳七一看,上面写着:
“石竹,师承香香。张惠,师承虫虫。张颜,师承楚楚……”
柳七道:“这石竹、张惠、张颜我都不太熟,可香香、虫虫、楚楚这些名字好眼熟,请问姑娘,那香香是不是唱《昼夜乐》的那个?”
“官人,你知道香香姑娘的底细?她唱的曲儿多了,可听说她是因唱《昼夜乐》红的,而今她只教我们唱,自个儿不出台了。”
“你可知道那《昼夜乐》?”
“只知道几句,姑娘不唱后,这曲儿也没人会唱了。”
柳七叹息一声,轻声唱道:
香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
“哎呀官人,这曲子我们这里没几个会唱,你竟然……我知道了,你肯定是……”
“是什么?”他期待地问。
“是香香姑娘的一个相好。”
“香香现在如何?”
“好着呐,有个员外看准了她,准备纳她为妾,姐妹都盼着喝她的喜酒。”
“虫虫呢?”
“你认识她?”
柳七笑笑,诵诗道:
……近来云雨忽西东。
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
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
“这是什么词?”姑娘不听他诵完道。
“这词牌名为《集贤宾》。”
“知道了,知道了,妈妈讲过,虫虫姐就是唱这首曲子后才红的。”
“虫虫现在如何?”
“她呀,还红着呐,从前只唱曲不卖身,而今发了财啦。”
柳七黯然神伤,过了许久,又问:
“你知道楚楚的情况吗?”
“知道,楚楚曾是销魂楼里的红角儿,可人老了,嗓子也不好使了,如今啊,被人家从销魂楼里赶了出来,落得个教新嗓子练曲的下场。”
柳七心里一紧:“你知她在哪里?”
“她呀!”姑娘嘴一撇,“这几天老在湖边散步去,她脾气又不好,谁也不敢惹她,当然也不理她。”
“她现在还在湖边?”
“谁知道呢?她每天只上一堂课,上完了,拿几个铜板就走了,她住在哪里谁也不知道。怎么?官人想找她?我说你别费心,可驴着呢,曾经有个员外想娶她为妻,那员外也是个好人,黑些丑些罢了,可她竟让员外下不了台——她呀,说不定在等那个柳七柳八的呢。”
“什么柳七柳八?”柳七好笑地问。
“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多年以前有个叫柳七的人来到杭州,和她好上了,说是等功成名就了来娶她,可柳七一去就没有回过头,你想,柳七早就功成名就了,肯定不会娶她,娶她还不如娶我呢。”
“柳七功成名就了是什么意思?”
“那柳七,你不知道,在妓家圈里可有名气了,你知道杭州有句歌子么?”
“念来听。”
不愿穿绮罗,愿依柳七哥。
今宵酒醒何处七(4)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姑娘朗声念道,末了加一句:“这柳七已经是天下皆知的大名人了——听说他呀,最会变着法子让女儿家乐了……”
原来是这么个功成名就。柳七叹口气,付了钱,起身来到湖边。
耳边有丝丝音乐入耳,远近楼台的歌声缥缈不定,他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菡萏香连十顷陂(举棹),
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
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
更脱红裙里鸭儿(年少)。
这是唐时皇甫松的《采莲子》,这么老的曲子也搬上来了。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
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这是韦端己(韦庄,字端己,杜陵人,唐昭宗乾宁元年进士,官左辅阙。)的《女冠子》,端己最好的词作是《小重山》,为他的宠姬写的。想当年,端己投靠王建门下,王建据蜀称帝时,为其规划各种典章制度,没想到自己的宠姬被王建规划了去,端己因此作《小重山》追念悲伤。后来,宠姬得到这首词后,竟绝食而死,想来真叫人泪落。今夜既唱《女冠子》,必有《小重山》,我且坐在这里等她们唱完:
衔泥燕,飞到画堂前。
占得杏梁安稳处,
体轻唯有主人怜,
堪羡好因缘。
另一处台上唱起牛峤(牛峤,字松卿,陇西人。)的《忆江南》。
永夜抛人何处去?
绝来音。香阁掩,
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这首词选得好,是顾敻五十五首词中最好的一首,只是这唱曲之人,还不怎么得道。
正想间,忽听两声檀板,接着有人唱道:
一闭昭阳春又春。
夜寒宫漏永,梦君恩。
柳七听到这几句,忽地立起身来:这几句唱得好。
“卧思陈事暗销魂。
罗衣湿,红袂有啼痕。
歌吹隔重阍”。
柳七听着,不由引颈而望,远处灯光依稀,人影恍惚。
远庭芳草绿,
倚长门。
万般惆怅向谁论?
凝情立,
宫殿欲黄昏。
柳七听完,叹口气,唱这《小重山》的,必是一个伤心伤情的女儿,有时间,一定要看看她,正想间,歌声又起,逐次是和凝的《采桑子》,张泌(张泌,字子澄,淮南人,仕南唐。)的《江城子》,孙孟文(孙孟文,即孙光灵,贵平人,唐时为陵州判官。)的《谒金门》等曲子,他不想再听了。
走远些,歌声渐弱,他觉得这样正好,有声听不真切,有音辨不出宫商,朦胧之间,不知其悲,也不知其乐,身心就没有任何压力,如果再往前走,又一派歌声将冲入耳膜。
他找个地方坐下,用手抹抹脸,醉意稍减,看西湖映着两岸灯火,湖水荡着“清平乐”的波纹,他口里轻吟道:
繁花锦烂。已恨归期晚。
翠减红稀莺似懒。
特地柔肠欲断。
不堪尊酒频倾。
恼人转转愁生…… (柳永词《清平乐》,下片中间一句佚,或说,当初就未得句。)
“接下来应该是什么呢?”他站起身,在岸边踱几个来回,口里道“多情争似无情。”对,就这一句,不,这应该是最后一句,那么中间这一句应该是什么呢?
他觉得文思不通,索性放弃,等将来哪一天机会赐予。
当他再次坐到冰凉的石凳时,见身旁不远处有一个人孤独地坐着,出神地望着深蓝的湖水。
柳七走过去,见是个女的,三十多岁的年纪,因是夜晚,看不清她的长相。
“这位大姐,如此深夜,怎么孤身一人在这僻静之处?”
“怎么着?”女人爱理不理地说。
“大姐不要多心,我说这么深的夜,你一个人在此,让人怪不放心的。”
“与你无关。”女人的口气越来越生硬。
柳七眼珠转转道:“大姐,听说此西湖边上时常有强人出没……”
“看你也不像。”这一句,是有着轻蔑的意味了。柳七闻言,觉得脸上发热,心中道,那韦端己和自己都是软弱文人,文人哪有做强人的资格,大不了做了个隐士罢了。
“大姐,强人也不是天生的,比如我本不是强人,可今夜见你独自一人,我就有点想做强人了。”
“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老娘是谁?”
柳七听她话里有话,忙问道:
“你是谁?”
“这天下最强的人是谁,我就是谁,老娘今夜没有玩的心。饶你一回,快滚。”
柳七心里道:“怎么,碰着女强人了?肯定是,不然一个女的怎敢深更半夜在此逗留,自己还是先走的好。”想到这里,他连忙转身,回到原来的地方。
坐了片刻,他觉得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堂堂男子汉,让个女流之辈吓缩了头。再说,是真强人还是假强人还不知道——这第一个回合输得太惨了点。
今宵酒醒何处七(5)
于是他鼓鼓勇气,又一次来到女人面前:
“大姐,我一直想做个强人,可就是找不到投靠的地方,大姐如看得起我,就收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