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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堂上,钱大尹问张千:“刚才柳三变说关照谢氏,这谢氏必定是峨冠博带,一个名士大夫,他到底是谁?”
张千:“禀老爷,就是参官的行首谢天香。”
“哦,原来如此。贤弟,你错用了心也!”
这时柳三变又到门口:
“张大哥,你再报一声,柳三变有话说。”
张千:“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敢过去。”
“不妨,再说一声。”
张千屈身上堂:“柳三变又有话说。”
“叫他过来!”
柳三变进门见钱。
“耆卿,有何见教?”
柳:“兄长,关照谢氏!”
钱:“我才说了‘敬重看待’,恕不远送。”
柳七出了门,见谢天香道:
“大尹只说‘敬重看待’,怎么样?”
谢天香道:“耆卿呀,拿笔做文词,你天下第一,可这官场里的话却是不明白,他说‘敬重看待’,有几种意思,‘看’则看你的八股文,‘待’则待你的五言诗,‘敬’你那十年辛苦志,‘重’你的一举状元时——可不是他的‘敬重看待’吗?”
柳七道:“你也太多心了。如果还放心不下,我再去走一遭。”
“耆卿休去!”
“不妨事,他对我是很看重的。”
柳七说着又见着张千:
“张大哥,请再通报,柳三变又来,有说的话。”
“你还没走?这次我不敢去了。”
“但去通禀无妨。”
这样,柳三变又一次来到堂上。
钱可问道:“耆卿有何话说?”
“哥哥,多关照谢氏。”
钱可面有怒色:“耆卿,你种的桃花放,砍的竹竿折!”
“多谢了兄长。”柳七说完,出门见谢天香。
“相公说什么?”
“他说‘种的桃花放,砍的竹竿折。’这一回,你放心了吧?”
谢天香叹了一口气道:“耆卿啊,他在说你重色轻君子。走吧,咱们快些离开吧。”
“你还是不放心,等我再去与他说。”
“耆卿呀,你怎么这样固执?”
“不要紧。”说着又见张千:
“大哥,你再说说,柳三变又有话说。”
张千:“你这人真是没完没了,我不敢通报。”
“那我自己进去。”
“别,别别!”张千只好进去通报。
钱可见张千进来问:“是不是柳三变又有话说?”
“正是。”
钱可怒道:“这个禽兽!张千,让他外面等着去。”
过了许久,柳七不见张千出来,心里道,难道是他不敢通报,那我自己进去。想到这里迈步进了公堂。
钱大尹大怒:“是说关照谢氏吗?”
“正是。”柳七答。
钱:“耆卿,你为何轻薄到如此地步!这里是官府皇堂,又不是秦楼楚馆,左一个谢氏右一个谢氏,我是河南府尹,又不是教坊司乐探!
“耆卿,我一直看重你,是因为你有才。古人说,德胜才为君子,才胜德为小人,我看你今天的所为是才有余而德不足。《礼记》上说:奸声乱色,不留聪明。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大丈夫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你今天告别,我以为有什么嘉言善行。可是你,你竟为一个妓女往返数次,一点也不顾羞耻,你枉穿了那身人衣。
“耆卿,如果你将这番功夫,用在功名上,就不会四十多岁了,还是这个样子,你看人家石介,天圣八年中了进士,年纪轻轻就成了国子监直讲,那欧阳修,也是深得皇上器重,今官居三品,为翰林学士,难道你就不感到羞耻吗?
芳心是事可可一(5)
“耆卿,你有锦绣的前程、满腹的文章,不学贤者,只说谢天香,张千——”
“小人在。”
“你过来。”钱可在张千耳边嘀咕一阵后说:
“左右击鼓退堂!”说完径自转身而去。
柳七出来,见了谢天香,谢天香道:“我说你不要去,将相公惹恼了……”
“大姐放心,我到东京若得个一官半职——钱可,你休和我来纠缠!大姐呀,我这就赶考上路。”
谢天香道:“我送你到城外那小酒馆里,为你饯行。”
张千闻言出得门来:“等我一等,我张千来送柳先生。”
三人说着话,一同到了城外小酒馆,小饮几杯,柳七道:
“大姐,我临行又做了一词,词寄《定风波》是商角调,留给大姐一念。”
“谢柳郎……”天香说着索来纸笔,柳七写道: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
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乐章集·定风波》)。
张千道:“先生,我可抄一份吗?”
“尽管你抄去。”
谢天香道:“耆卿,你这一走,让我如何是好?”她心里暗想,今日柳七惹恼了钱大尹,自个儿轻声咳嗽便有官司。
“大姐放心,小生不久便回。”
二人泪涟涟在路口分别。
谢天香回到家里,给众姐妹们说起今日的事情,大家心里忐忑。
谢天香道:“柳七官人留的这首《定风波》不可公开唱。”众人不解其意,萧妹子越娥说:
“私下吟唱总可以吧?”
“私下唱倒也无妨。”
芳心是事可可二(1)
第二天清晨,钱可依然早早起来,读一阵古贤文章,写四句小诗,准备升堂。他今天的诗中道:
夜静瑶台月正圆,清风淅沥满林峦。
朱弦慢促相思调,不是知音不与弹。
写完了,读两遍心里道,自从中第为官以来,从没有如此心情,现在却女儿情长,相思盈怀,完全是因了昨日见那班女子,又见柳耆卿,思念赛楚楚张颜之故。可恶可恶,这样下去,我的官运将大受影响。
想到这里他将小诗撕了,重新提笔,诗兴不具,只写八个字: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
叫两声:“张千”,有人报张千尚未回来,钱大尹道:
“昨日使他去跟着柳三变,怎么到现在还不见回话,你们在门口看着,张千来时让他进来见我。”
话音刚落,张千从门里进来。
“禀告老爷,我回来了。”
“好,仔细说说。”
张千道:“我跟着他二人到了城外一个小酒馆,谢天香在那里为柳七饯行。”
“柳耆卿如何?”
“他要进京赶考,临行做了一首词给谢天香,词寄《定风波》,小的记着,看他二人路边洒泪而别,我就来了。”
“你记得那首词么?”
“颠倒记得烂熟。”
钱大尹道:“念给我听。”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张千念到这里不做声了。
“怎的?”钱大尹问。
“老爷,小的忘记了。”
钱:“你说记得颠倒烂熟呀?”
张:“小的见了老爷,心里一怕就给忘了。”
“有抄本么?”
“有。”
“拿来我看。”
张千将抄本递给大尹,钱大尹接过念道: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嗨!好词,好词,耆卿,你好高的才情,像这等才学,那五言诗,八韵赋(即八股文。),万言策上留心,什么大官不做。我再看一遍。”
钱大尹将抄本从左手换到右手:“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念到这时心里暗想,这柳三变怪罪我了,老夫姓钱名可,字可道,这词上‘可可’二字明明是说我原来那些事情。刚才张千说记得烂熟,他念到‘是事’,将‘可可’二字推说忘了,他如果念出来,便是犯了我这大尹的名讳(古时有对长辈和上司的名字忌讳不说的礼节。),我必责他四十大板,想到这里看一眼张千:
“你可真是聪明得很。”
“也就马马虎虎。”张千说。
钱大尹想了一阵:“张千,我们将那谢天香叫来,让她唱这《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她若唱出‘可可’二字便犯了我的讳字,我便打她四十板子,我打了她的话,她就是犯过案的罪人,柳耆卿就不好再往她家里去。耆卿呀,作为朋友,我必须如此,免得你‘伴伊坐’而失了功名。”
早衙升罢,钱可道让张千叫谢天香来公堂参见。
张千依然弯腰来到谢天香处:
“谢大姐,老爷点名让你过去。”
谢天香心里一惊,不知钱大尹找她何事,粗粗打扮一番,随了张千来到衙门口:
张千道:“大姐,你先别过去,等我通报一声。”
张千往里走,谢天香由他遮着看一眼钱大尹:
“这爷爷的脸比昨天还冷。”
不一会儿,张千出来:“大姐,进去吧。”
谢天香来到堂前:
“行首谢天香谨参。”
钱大尹道:“现在已经退堂,不必过礼。”
谢天香说声谢站起,立在一旁。
钱大尹:“你就是柳耆卿心上的谢天香么?”
谢天香道:“大人恕罪,柳七官人硬要进来说,我拦了几次都未拦住,其实,我只是个行首,还没有从妓户栏里勾去。”
钱:“那他为什么公堂上打关节?”
谢:“估计他是酒喝多了……大人,我是西京阶下承应侍候人的奴才,如何做柳耆卿心上的谢天香?”
钱大尹听她句句在理的辩解,并不理会,对张千说:
“张千,拿酒来我吃一杯,教谢天香唱一曲调儿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