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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身不由己地还在朝约定的地点去,走到湖边的一块草地上去。她一边走一边警告自己:你要小心,不能再朝前走了。
刘述怀今天换了一件春季的茄克衫,老远地就迎了过来:
“放下电话我就有点后悔,也许我不该约你出来,耽误你的时间。”
“没关系。”
“我每个星期天早上,都到这里来溜溜,呼吸点新鲜空气。像我们这些搞技术工作的,生活太单调了。要不就闷在制图室,要不就闷在家里,人都快闷熟了。这儿真好,有草地,有湖水,我最喜欢水。”
他们走到湖边。刘述怀在前边走,方芳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她觉得这样比较好。并肩而行,在别人看来,一定会以为……不过,一前一后,在别人看来,也许更会以为……她觉得今天自己老跟自己别扭,找不到应有的感觉。不行,不能跟他走,不能听他侃,要主动:我是记者,他是我采访的对象,要由我来问他。
方芳紧走了几步,问道:
“你约我出来,想谈什么?”
“对了,我想告诉你,理想家庭的第三个条件……”
“我也想告诉你……”
“不,你先听我说,这第三条是最重要的……”
“我要告诉你的,绝不是不重要的。”
刘述怀站住了问:
“你要告诉我什么?”
方芳也站住了说:
“张凤兰来找过我。”
她以为他会吃惊,会不安,会打听张凤兰说了些什么。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像听说一件同他毫无关系的事,只一扬手,又沿着湖畔边走边说:
“我要说的才是最重要的。一个理想家庭,男女双方都需要一个乃至几个无话不谈的朋友。我说的是朋友,不是情人,不是时下流行的所谓“婚外恋”。你想,夫妻二人,天长日久,昼夜厮守在一起,看烦了,听腻了,什么也不想说了。而每个人心里都有很多想法,都想找个人说话。如果有个知心的朋友,什么话都能说,说完了,心里就不那么堵了,气就顺了,回家也就轻松了。这对于一个理想家庭来说,太重要了。”
刘述怀侃得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方芳倍加小心,只答了四个字:
“我不理解。”
“是呀,你恐怕是不容易理解。从一般的家庭生活杂志或者文章里,你能够读到的,也只是一些教条式的讲解:夫妻双方应该以诚相待啰,应该无话不谈啰,不应该有什么秘密啰,不应该隐瞒什么啰。其实,这都是瞎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我说的不一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更多的还是一些隐蔽的想法,或者是些潜意识的东西。只要我们承认每个人都有隐私权,那么,也就没有理由剥夺已婚人的隐私权,非要他或她向自己的妻子或丈夫公开。而且事实上公开了绝对没有好处。比方说,我在结婚前有没有交过别的女朋友,发展到什么程度;或者说我的妻子在跟我结婚前有没有男朋友,发展到什么程度,这都是不便公开的。没有公开的必要!全部公开,特别是公开那些细节,坦率倒是坦率,那个家也够呛了!会有什么积极意义呢?”
不容方芳插嘴,刘述怀一人侃侃而谈:
“当然,这只是举例。实际上,家庭生活中,更不要说社会生活中有许多事情,许多感受,是不便对对方说的。比如说,我在街上见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我觉得她很美,很有魅力,我有必要告诉我的妻子吗?似乎没有这个必要。还有些事情是对方不感兴趣,不愿意听的,我也只好不说。可是,一个人有了某些感受,或有某种看法,老憋在心里不行,它总要讲出来。这就需要朋友,知心的朋友,无话不说的朋友。”
方芳终于找到机会插进话去:
“我知道你有过这样的朋友。”
刘述怀一愣。
“我见过孟雅平。”
听到孟雅平这个名字,刘述怀终于沉默了。他沿着湖边慢慢地踱去,半晌才说:
“你的调查很细致,很准确。”
“我是记者。”方芳觉得自己占了上风,有点得意起来。
“那是我过去一个很好的朋友,她善解人意。”刘述怀的步子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仿佛他脚下不是一片草地,而是一片友谊。
“既然是很好的朋友,你为什么把她忘了呢?”
刘述怀呆呆地站住,他空空的眼中好像只有面前的一池湖水,他叹息着:
“朋友只能是朋友。”
这位“侃协”主席不再侃了。轻快的身姿倏地消失,只那一双腿还在慢慢地机械地朝前挪动。
方芳忽然很后悔,为什么要想到张凤兰?为什么要提到孟雅平?眼睁睁地破坏他朝阳一般的兴致。他外表高大,内心却像孩子般的怯弱。倾刻之间,他像一株被冰雹袭击了的青苗,再也提不起精神。
她很想说些安慰他的话,驱散他心头的阴云。然而,她又能说什么呢?她小心地寻找话题:
“假如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很不幸,为什么不能分开?”
话一出口,方芳就后悔了。这算什么小心,简直是不知轻重,怎么能跟面前的人探讨这样的问题!
刘述怀一点也没在意,只懒懒地问了一句:
“你是说离婚?”
“也可以这么说。”
“离婚谈何容易。”他淡淡地又答了一句。
“当然,离婚在我们国家是很难的……”方芳努力使话题进入专证性质,把她对这问题的研究像在会上似的讲了一遍,愈说愈觉得没有把握,但她只有说下去,“还要调解,要调查,要上法院。要把好多私事公诸于众,弄得身败名裂……”
他一声长叹,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
“唉!——我佩服那些离婚的人,他们有勇气,他们活得认真,他们对婚姻也认真。我嘛,虽说家庭不理想……嗐,看透了,离不离都一样,懒得离!”
鸟儿折断了翅膀,掉下来了。
“我该走了。”
“我也该走了。”
他走了。她以为他还会说些什么,他什么也没有说。
(原载《解放军文艺》198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