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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者之间有关系。”
“什么关系?”
“如果有两间房,夫妻一人一间,各人都有一个可以逃避对方的地方。这样的家庭就比较理想了。”
“为什么要逃避?夫妻之间要逃避,还叫什么理想家庭?”不合乎逻辑嘛!这人思想方法有问题,方芳想,没好说出来。
“我猜想——你还没有结婚。等你成了家,你会有感受的。”
方芳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没有结婚是一大缺点。它妨碍一个记者平等地向那些已婚的人进行采访。跟你说也白说,你能了解吗?然而,她不是轻易服输被人吓回去的人,八十年代的新女性,什么问题不敢探讨。她红着脸说:
“我结婚没结婚,是我个人的私事。我的职业是记者,我这篇稿子写家庭问题。我不能等结了婚再去写稿,我也不能为了写稿去结婚。”
一口一个我,显然地激动。
“对不起,我是无意的。只要你觉得有用,我可以对你讲。”那口气像大人对孩子,方芳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好像是为了表示歉意,为了表示对这位未婚记者的尊重,刘述怀拿起热水瓶去给她的茶杯续水。她欠了欠身,望了望杯子,那杯茶不知不觉中已喝了一多半。奇怪,杯子上的茶垢不见了,仔仔细细洗过了。
“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刘述怀平静地说,“比方说,我和我妻子,以前谁也不认识谁。经人介绍认识了,也就是说交了朋友,或者说搞对象了。怎么交呢?无非是半个月、一星期见一面。或者在公园里,或者在电影院,或者在饭店,或者逛大街。每次三两个钟头,长一点,五六个小时。双方都捡对方爱听的说,尽可能取得对方的好感。同时千方百计把自己的缺点隐藏起来。这不是虚伪,这是本能。动物也有这种本能,孔雀求偶还知道张开它漂亮的羽毛呢!”
“那就是说,你们相识的时候,彼此很满意?”
“可以这么说,比较满意。那时候,她不像现在这么胖,说话细声细语,给人印象,修养不错。其实,她脾气很坏,心眼很小,嗓门很大。”
方芳想笑,没敢笑出来:
“你认为她隐瞒了自己的缺点?”
“刚才说了,说不上隐瞒。只是接触不多,不可能全面了解。别光说人家,我也一样。我很懒,喜欢睡午觉,喜欢睡懒觉,没事儿喜欢躺着,常常不洗脚就上床。这些,结婚以前我妻子都不知道。并不是我有意隐瞒,而是没有必要去说。我总不能结婚之前就在公园湖边跟她谈判:我爱睡懒觉,我不爱洗脚。你可考虑好了:你要同意我睡懒觉,同意我不洗脚,咱们就结;你要不同意,咱们就吹!天下恋爱的人,有这么谈的吗?”
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笑了。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何至需要逃避?”
“这我也说不清。反正是一结婚,两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形影难离,以前看不见的缺点全看见了。有些也说不上是缺点只是一种彼此看不惯的习惯而已。开始还能容忍,日子长了,越来越难以容忍。还有些连习惯也说不上,只是一些个性特点。比如,我这个人爱‘侃’,常常聊起来没完,也爱想,有时候喜欢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点什么。开始的时候,我妻子并不觉得这两项有什么不好。我爱‘侃’,她说我开朗;我爱想,她说我深沉。日久天长,她观点就变了。我刚‘侃’了个头,她就说,一天‘侃’到晚,有这功夫干点活儿好不好?我刚躺到床上点上一支烟,希望享受一点孤独遐想的乐趣。她就不高兴:一天到晚躺着想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理我我也不希罕!”
她不由得被逗笑了,他可没有笑。
“我们承认夫妻双方都有独立的人格,谁也不是谁的附庸,谁也无需屈从谁。每个人都有权力维护自己的个性,发展自己的个性。这就需要空间,生存空间!如果每个家庭都有两间房,夫妻双方都有自己生存的空间。那么,你不愿意看见对方的脸色,不愿意听见对方的声音,你就可以躲到自己房里去;你不愿意让对方看见你的样子,不愿意让对方听见你的声音,你也可以关在自己的房里别出去。”
“我不相信事情会这么严重。夫妻双方应该互相尊重、互相容忍,不应该躲避。”
方芳话未完,脸已经先红了。想起刚才还被他齿笑过,此刻,一个未婚女子竟然给一个已婚男人讲起家庭八股来了。哪儿跟哪儿呀!
刘述怀仿佛没心思笑,抽着烟,皱着眉“侃”自己的:
“容忍意味着压抑。当你容忍别人时会感到自己的压抑。当你意识到被人容忍时会感到你压抑了别人。为了不压抑自己,不压抑别人,最好呆在自己房里。我记得有一位作家说过,他不愿意每天晚上见到他的妻子。”
“那是俄国作家契诃夫说的。他的原话是:我不愿意我的妻子像天上的月亮,每天晚上出现在我的夜空。”
“是啊,那是契诃夫,咱比不了。他的妻子像天上的月亮,他都不愿意她每天晚上出现,他要自己的夜空。我的妻子呢?你见过了,她是好人,但肯定不是月亮。”
他笑了笑,苦笑。
她没有笑,也没有搭话。她忽然觉得自己冒冒失失地犯了一个错误。她看清了,或者感觉到了:这个被居委会主任推荐的和睦家庭,正潜伏着危机。
“我该走了。对不起,让你说了这些不愉快的话。”
“不,应该我说对不起,让你听了这些不愉快的话。”
她停立着,告别似的看了看这间小屋。忽然,她感到窗台上有什么地方跟上次不一样了,啊,原来是那只摆得不是地儿的痰盂拿走了,灰尘也掸了掸。啊,那个歪斜的镜框也扶正了,只在墙上留了一块发白的直角三角形印记。
出了大门,她伸出手去,由衷地感谢他:
“谢谢你给我讲了那么多。”
“恐怕对你的稿子没有什么用处。好在你还可以访问更多的家庭。千万个家庭就有千万个秘密,关起门来都是一部《天方夜谭》。”
他接过她的手,握了握。
她心里一怔。是这句话的份量,还是这只手的力量?她辨不出来。
七
“喂,你干吗呢?”
干吗呢,干吗呢,什么都好,就是话多。老爱问,干吗呢,干吗呢?干吗?什么也没干,坐会儿。这沙发太小了,怎么这么不舒服。喝杯热茶?还得泡去,懒得动,算了,反正一会儿就睡觉了。
这个厅也真是个厅,刚搬来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愈住愈小了?小鸽子笼,谁盖的?一室一厅,巴掌大,太没有远见。放了沙发放不下桌子,放了桌子放不下沙发。唉,要不是这块鬼地方,何至于买这么小的沙发,再加那么个小桌子……
她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劲,上班也够累的。回来没见也闲一会儿。出出进进,走马灯似的。其实,也没必要跑这么多趟。收碗的时候为什么不带块抹布?顺手擦了不就完了,又一趟擦干净了吗?那儿还有一点儿呢,菜汤?叫她回来再擦擦,算了……
有厅总比没厅好,知足吧,说是要卖房子,到时候买不买呢?买它干吗?一辈子就这儿,一室一厅?这几年盖的楼好点儿,都谁住了?反正轮不上我。反正我不买,就这儿,凑合吧!
这方桌就是小了点儿,真别扭。怎么看怎么别扭。什么毛病呢?是腿儿短了,是短一寸。是桌面小?是小,小多了,反正比别的小了一号,要不瞧着别扭。别扭透了。
“干什么呢?”
又问,又问,你该干什么,干你的去,干吗老问我。干什么呢?不干什么。有什么可干的,吃完饭坐这儿歇会儿。她进屋了,厨房收拾完就清静了。一天三顿饭,顿顿要吃,要收拾,真烦人。中国人什么都能改,改不了吃。光吃面包也是不行,也吃不起。那也不叫饭。那倒省事,不用炒菜焖饭,不用她忙忙叨叨地收拾个没完。面包也不脏桌子。
这桌子就是小了点儿。不,还不光是小,整个儿就不行。是腿太粗了。怎么搞的那么粗,那么笨?完全可以细一点嘛!细一半儿,对,细一半就轻巧了。桌子腿儿要是细点,那占地面积就小了,就不会叫人那么堵得慌,出气儿都舒坦得多。真蠢!干吗费这么多木头,弄这么四条大粗腿。十年前的家俱,是差劲……
“想什么呢?”
又问又问,想什么呢?想什么说得出来吗?织毛衣就织毛衣吧,老问个没完,没话找话。她怎么老织不完,又换了蓝线,给谁织的?她干吗不在屋里织?偏跑这儿坐着。这个灯也不亮,八瓦日光灯鬼火似的,唉,咱们就是省得不是地方,黑不溜瞅,憋气。没法儿不憋气。还老问,想什么,想什么?
“没想什么。”
旧了。关键是旧了。十年前的样子,是旧了。连块塑料贴面都没有,光木头板儿。现在少见了,这样的。漆得什么呀,太马虎,毛毛糙糙的。桌子角那块厚圪塔,瞧着堵心。真他妈的别扭。这样的桌子,也叫方桌!不知哪儿做的?设计的人没脑子!要是我……
“想什么呢你?”
“噢,问我呢,没想什么。”
挪个地儿就好了。挪那儿呢?就这么块地儿,往哪儿动呢?屋里满了,箱子还搁衣柜顶儿呢,它能进去?它动不了,就得在这儿呆着。沙发也没法儿动,就得对着它。要么你别管,你坐这儿就得瞧着它。躲不了。搬这儿就这么搁着,天天你得瞧它。要么你别回家,回家就得瞧它。沙发搬屋里去呢?搬哪儿?总不能把床搬出来?真不是玩艺儿,怎么买这么个桌子?也不知怎么想的,跑了好几家才买了它,真是的!
“每天吃完饭你就坐这儿半天。”
“是吗?”
“你自己不觉得呀,我可看见了。”
“我什么也没觉得,我琢磨这桌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