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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吃完饭你就坐这儿半天。”
“是吗?”
“你自己不觉得呀,我可看见了。”
“我什么也没觉得,我琢磨这桌子呢。”
“桌子怎么啦?”
“别扭。”
“我看挺好的。挺实用,又不占地方。”
“太小。”
“大了能搁下吗?”
“是啊,大了更堵得慌”。
“那你还赚它小?”
“主要是旧了。”
她还瞧呢,还没瞧够?天天瞧,月月看还看个没完。能看出个花儿来?
“是旧了。要不,换个新的。”
换新的?上哪儿买去?买了,还得找三轮儿拉。现在的平板三轮儿,比出租还贵。还不管往楼上抬。六层的楼没电梯,当初怎么设计的?首长住看他敢不敢没电梯!
“换个折叠的,卖了它!”
“凑合吧,懒得卖!”
“你这人,现在讲究更新嘛!”
“新的用两天还不是照样旧。”
八
这秘密是什么?是苦,还是乐?是悲,还是喜?
“怎么没见你去吃晚饭?”李索玲躺在床上,手不离书。
“我不饿。”方芳也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
“中午呢?也没见你去食堂。”
“不想吃。”
“怎么?病了?”李索玲放下了书。
她是有病,几乎从来没有生过病。在家父母待若掌上明珠。从小身体好、功课好,一帆风顺考上大学新闻系,对口分到报社又进了人人眼红的记者部,哪一次机遇也没错过。身心愉快,她得什么病?她不知世上的愁。
只是近一年来,她才知愁滋味。天大的愁,没写出篇大通讯。这一次,她磨拳擦掌,准备克服一切采写中的阻力,一举成功。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阻力竟来自自己的内心——怕深入那个家,怕看那流血的伤口,怕听那痛苦的呻吟。
“你会后悔的!”当初为什么不听李索玲的话!她有过家庭生活,她有过惨痛的经验,她全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她早就看清了:家庭的神秘是不能去探寻的,家庭的秘密是不能公开的。怪只怪自己,像个任性的小女孩,闯进别人的家,把别人的伤痛当财富,把别人的隐私当收获。
“啊!不要,不要,放弃这个题目!放弃这个采访对象!”
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不能深入采访?深入进去,揭开这不幸家庭的秘密;捅开这层薄纱掩盖下的家庭的疮疤,无情地解剖那丈夫,那妻子,把他们流泪的心、受苦的灵魂双手捧给读者,她必将赢得读者。她又何尝不是在为社会作一件好事?
然而,这又是多么残酷的采访啊!横得下心吗?下得了手吗?方芳左思右想,吃不下睡不着。
“你有心事。”李索玲不看书了。
“不,没有……”
“你瞒不过我。”
“我没有瞒你。”
“你又找了一次那个姓刘的。”
“嗯。”
李索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重又拿起书来。方芳一骨碌坐起来,问:
“上次你劝我别去,我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说?”
“不想说。”
“如果你把我看成朋友,你应该说!”
“正因为我把你看成朋友,我才不说的。”
“为什么?你看,我又问为什么了。”
“这回我可以回答你,因为我不愿意影响你。”
“我还是要问,为什么?因为我愿意受你的影响,因为你的阅历比我多,生活的经验比我多,我愿意!”
李索玲紧缩的脸上露出少有笑意。她说:
“方芳,你跟我不一样。你年轻,你努力,你有前程。就像那些稿子上写的,生活对你像一首诗。我是在生活中吃过亏的人,我的思想,我的情绪,我的看法,通常被认为,是灰色的。尽管我自己不这么看,可我还是注意,别影响你。”
“你应该再结婚。”
“我不会再结婚。”
“是不是因为你的婚姻很不幸?”
“无可奉告。”
“你应该申请调动工作,你有才气,有见解,长期放在校对科,不公平。”
“你错了,我爱校对。在我看来,每天摆在我面前的,不是原稿,不是铅字,不是小样,不是大样,而是……”
“是什么?”
“你想什么就是什么。”
方芳睁大了眼睛,觉得无法理解。她当然不能理解。就连李索玲自己,也是在年复一年的校对生涯中,逐渐进入到这个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境界中来的。
当她每天夜晚坐到桌前,校阅那些原稿和小样,展开在她面前的是五光十色的人生,是纷繁复杂的世界。崇高的和卑劣的,美好的和丑恶的,永无休止的纷争,不了了之的结局。甚至在那手稿和改稿的字里行间,她还看到了矫揉造作,强词夺理,丑媳妇装美人。她始而厌恶,继而麻木。她看得太多了,眼镜近视了,世界离远了。她好像站在高处,一览人生。
校对的职业,注定了她不能改造她看到的一切,只能修补她必须修补的小疵,随即把这一切送给明天。有益的,有害的,受欢迎的,不受欢迎的,她都不觉得是灰色的。世界本来就是灰色的。她不觉得校对工作低人一等,反倒认为高人一等。她看到的比人多,她悟到的比人深。她更不觉得长期夜间伏案有什么苦楚。正是这天赐的夜间孤独,可以任她把自己封闭,不需要费力地同人周旋。对工作、对生活她满意,无需多求,这是灰色吗?
当然,她不会同方芳讲这些。尽管如此,这天晚上,她跟方芳说的话,比一年说的还多。
“我饿了。”方芳是该饿了。
“我这里有饼干。”李索玲抽屉里总有吃食。
方芳盘腿坐在小床上,捧着一塑料袋小饼干,边往嘴里丢还边说话。
“我现在拿不定主意,真的,要不要再采访他一次。”
李索玲不答,方芳还说:
“我又找了他一次,谈得挺好的。就是谈到他们夫妻关系,我没敢再问下去。你说,我能再去一次吗?”
“随你。”
“随我?”
“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不去。”
“上次你不是说我要后悔吗?这次为什么不拦着了?”
李索玲只摇了摇头。
女友不表态的表态,使方芳非常高兴。她由衷地叫了出来:
“你太了解我了!”
李索玲望着那双漆黑发亮的眸子,望着那光滑白洁兴奋得微红的脸,无声地叹息道:
“等你去了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
“不,现在说!”
“现在不说。”
九
他真是个“侃协主席”。
“好吧,再谈谈,上次谈到理想的家庭。我又想了一条。”
这个刘述怀还真不错,对事情挺认真。被采访人如此主动,真令采访人高兴。
“第二条是什么呢?”
“每个星期天请一次客。”
什么?这是什么招术?请客,还每星期一次?正想问,还没问,刘述怀已经满脸严肃地在烟雾中阐述自己的理论了:
“每星期请一次客,就有事干了。起码,从星期五晚上开始,夫妻就要商量请些什么人,做点什么经济实惠又拿手的菜。星期六忙着采购,晚上得把汤炖出来。还要打扫一下卫生,免得客人看见你们家到处是灰尘。你大概已经发现我们家很脏……”
“这两次来,好像收拾过了。”
刘述怀讪讪地环顾四周,笑了笑,接着说:
“到了星期天,一早起来,忙着做菜。一会儿客人来了,大家春风满面,问好,喝茶。然后围桌一坐,喝两杯,夸夸夫人的烹调手艺。酒盖脸,海阔天空地神聊一番。一天下来,又快活又充实。夫妻想打架都没有那个氛围。”
方芳还是替主人累得慌:
“哎呀,客人一走,洗碗收拾,不是自讨苦吃?”
“不,不。一边洗碗涮盘子,一边还可以回味方才的趣谈,品尝它的余味。你算算,请一次客,忙三天,三天有话说,说的都是开心的话。夫妻二人同心协力,一致对外,站在一个战壕里,这家庭的空气不就好多了吗?”
他说得认真在理,听起来新颖有趣。方芳几乎忘了自己是来采访他们家,而不是来听他侃请客吃饭的必要性的。她真想听他天马行空地侃下去,看着他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绝招儿。
现在看来,矛盾、顾虑、怕进这个家都是多余的。他侃侃而谈,平静自如,谈起理想家庭就像讲一个科学命题,跟自个儿家毫无关系似的。什么心的哭泣,什么流血的伤口,什么痛苦的呻吟,统统没有。他立论清晰,妙语如珠,给人一种轻松的超脱之感。方芳甚至产生一种怀疑,跟这样谈笑风生的人生活在一起,家庭生活怎么会乏味?也许,人家根本没乏味,也许,人家压根儿就和睦。是你自己瞎猜度?
“你真能侃。”
“在我们单位,我是‘侃协’主席。最高记录连侃九小时,从黑夜侃到天明。”
“如果有时间,我很愿意听你接着说。听听你的第三条,第四条……”
“那我太高兴了。”
“不过,现在不行,咱们没时间。我想知道一点具体的,实在的生活。比如,从你们建立家庭的时候……”
“那好办。我历来反对侃虚不侃实。当今侃坛,人所共知是三大流派。一是侃虚派。禅宗、道教、宇宙、回归,他们故弄玄虚,不着边际。一是侃实派,鸭子有几种吃法;人民币存着好还是花了好;玩牌有多少名堂。他们倒是足踏实地,只是庸俗无聊。我是虚实并侃派。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有虚有实,虚实结合,因而老少咸宜,雅俗共赏。”
真够绝的!方芳差点笑出来。她倒是早听说北京目前流行的“侃爷”、“侃大山”、“十亿人民九亿侃,还有一亿在发展”直至“十亿人民十亿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