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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凑合的问题。我总觉得他们好像,好像……”好像什么呢,方芳可又说不上来。
庞主任上下打量着面前这皱着眉头的姑娘,听着她半半拉拉吞吞吐吐的话,神情严肃起来。她凑到方芳跟前说:
“方同志,你把话说到这儿了,那我也跟你实话实说吧!我这话可没跟别人说过,连小张跟前我都没敢露过。你听了就完,千万别跟人说。”
到底什么事儿呀?这老太太,不怕人着急。
“我保证,不跟人说。”
庞主任这才叹了口气:
“唉,要说这家子呢,眼下是挺好的,前几年可出过点子事儿。”
“什么事?”
“也算不上大事儿:说是小刘外头有个人。”
“真的?”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方芳一阵莫名的兴奋。
“可不是真的吗?那女的,我见过,姓孟,是小学的老师……”
庞主任还说了些什么,方芳全不理会了。她觉得眼前又有了一条路。看来,人生并不都是灰色,家庭并不是都是坟墓,只要没有第三者插足,和睦家庭还是有的。
讨厌的第三者。
十二
他戴金边眼镜,跷着腿,斜靠在沙发上翻一本杂志。
她拖地。穿一件家常的旧褂子,当中白扣子掉了,换了个绿的。裤腿卷到了小腿肚上,光腿套一双塑料拖鞋,米色变成了黑色,而且大出一寸。她手背擦着头上的汗,拖把推到沙发边。
“喂,抬抬腿。”
他抬起腿,指着手上的杂志:
“嘿,你看,这印度还真有新鲜的。”
她弯下腰,拖沙发底下。
“你瞧,印度的风俗,新媳妇到晚上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送丈夫屋里去……”
她白了他一眼。
“其实,对这种风俗,也不能一概斥之为落后,有它一定的道理。听说西方发达国家,妻子每天晚上都要化妆一番,抹上红嘴唇,才进丈夫的卧室。”
“我累着呢。”她直起腰,拄着拖把站那儿。
“累就歇会儿。我早说过,家里的事儿做不完,不要要求那么高。比如这地吧,不一定非每天拖不可。一个礼拜拖一、两次也足够了,何必那么认真呢!”
“我就学不会你的不认真。”
“慢慢学嘛,来,来,坐下嘛,尊敬的夫人,你不是累了吗!先坐下,坐下听我说。生活嘛,不能搞得太苦。不要作屋子的奴隶,也不要作地板的奴隶,工余饭后,要活得多姿多彩,自个儿高兴,人家也高兴,岂不好?”
她无以作答,哭笑不能。
“就刚才说的,无论是印度的风俗,还是西方的习惯,其目的不外乎美化自己,美化家庭,美化夫妻之间的生活,应该说,这是一种很高尚的情操,是人生不可缺少的。我一直认为,社会主义是富,不是穷,社会主义是美,不是丑。”
“这不用你教,谁不爱美?”妻子终于发言了。
“我看你就不懂得美。为什么你在家总是穿这件,穿件……”
“不穿这件穿哪件?要干活儿。”
“上班呢?上班为什么不穿好衣服?”
“上班穿好衣服干吗?给谁看?”
“那么,请问,你的好衣服什么时候穿呢?”
“那还用问——过年过节出门儿穿呗!”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有几天出门作客呢?就算有六十五天吧,那就是说,一年之中你有三百天是不美的。”
说女人不美,无疑是捅马蜂窝。妻子怒容满面了:
“我下班回来洗衣服、吃饭、拖地板,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整天油头粉面,在家还穿着皮鞋,大少爷似的,你倒嫌我什么美不美的了?”
“夫人息怒!我是措词不当,绝不是有意中伤。我的意思是说,你一年之中,只有六十五天是注意美的,而竟然有三百天是不注意美的。换句话说,在这三百天里,你不惜破坏自己美的形象。再换句话说,在这漫长的三百天里,在你丈夫面前,你不是把自己的美展现出来,而是不把自己的美展现出来。”
“你美,我不美,行了吧!”
“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你原本是美的,可你不注意展现自己的美,特别是在家……”
“那你写篇论文去,跟我说半天也没稿费。”
“咱们这是探讨问题嘛!”
“美,得有钱!”妻子挺实际。
“不,美和钱有一定的关系,但并不是绝对的关系。比如说,在家也可以穿件比较鲜艳漂亮的衣服,布也不贵,作件睡袍之类。”
“睡袍?还晨衣呢?你别闲着没事干。”
“你看,对门的新娘子,那天早晨我看见她就穿件小花点的睡袍……”
“哼!哼!你看人家新媳妇,你专门看人家新媳妇,专门看人家新媳妇的睡袍!你可太是个人了!……”
“哎,哎,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想问题呢?这样想问题人家就没法跟你说话了嘛!”
“没法儿跟我说,跟她说去!叫她穿上小花点儿的睡袍听你说去!”
“这你就不对了呀。男女之间,其实,应该承认一个吸引力的问题。你说,谈恋爱的时候你为什么打扮?”
她不说话,只觉委屈。
“不说话了吧!理亏了吧!我看你这件褂子可以处理了,扎拖把吧,怎么样?明天我陪你买件睡衣去。我看了,小摊儿上的也不贵。”
她觉得温暖,又觉得别扭。他想着她,可又嫌她不懂得美。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眼泪儿都快掉下来了。
“怎么样?高兴了吧?女人嘛,总该要男人有点想法儿。”
什么?太不像话了。
“见你的鬼?想法儿?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爱想你想去!新媳妇儿有想法,有本事勾搭去!”
“你不要歪曲我的意思嘛!我指的是夫妻之间,限定在这个范围之内。其实,女人对男人就没有想法?”
“哼,女人,女人才不像你们那么坏呢!见了别的男人根本没想法儿。”
“没有?不对。假如一个男人很脏,你是不是愿意接近他?假如一个男人的牙很黄,你是不是不愿意跟他同桌吃饭?假如……”
“没那么多假如,你说的根本不是那个问题,别以为我不懂!”
“你懂就太好了!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地谈。你想,夫妻几十年,过着过着两人像一双旧鞋似的搁一个破抽屉里,谁也想不起看谁一眼,那多没劲,是不是?其实,那天我看见一种拖鞋,半高跟,挺漂亮的,红颜色,给你买一双怎么样?”
“真感谢!绕着弯儿说来说去,想让我学人家抹红嘴唇儿,装扮了给你看,想的美!这是中国,不是西方,要那劲儿你找个老外去!”
“唉,我不过是谈一点感想。既然你那么反感,我也不强加于你。不过,我坚持我的观点是对的。”
“观点?什么观点?见女人就有想法儿,教女人让男人对自个儿有想法儿?夫妻之间还用得着想法儿?”
“对了,说的就是这个问题。”
“什么想法儿不想法儿。我看你,整个儿——资产阶级自由化。去年搞运动你们所里怎么把你拉下了?你整天阿兰德隆似的,我怎么也没想法儿。”
“那太遗憾了!”
十三
一个人,要干傻事太容易了。
不知不觉中,又干了一件傻事,真是追悔莫及。
没有费好大的劲,方芳见到了孟雅平。
去找孟雅平,这个决定几乎是不假思索就作出来的。当时觉得这是绝对必要的,是非常合理的,甚至是满怀希望的。只要证明孟雅平确实插下一足,就可以进而反证,没有第三者就会有和睦家庭。
等见到孟雅平,她才觉得这次访问有点不合适。她很瘦,很黄,三十岁的样子,普普通通,放在人海里一点也不显眼,并不像是能讨男人喜欢的女人,并不像小说里或电影里常见的那种风流的“第三者”。
谈话很艰难。两人在一间屋坐了几分钟,简直无从启齿。好不容易,方芳才说:
“你认识刘述怀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写一篇稿子,介绍他和他的家庭。”
“你应该找他们家去。”
“我想了解他这个人。”
“你应该找他本人去。”
“我找他谈过。”
“是他介绍你来找我?”
“不是。我只是听说你过去跟他们比较熟。”
她不否认,也不承认,默默地坐着。缅怀、伤感、负疚、窃喜,种种滋味,似有似无。像一缕飘忽的云,像一团迷茫的雾。
“小孟同志,你不要担心。我保证,我不会把你写进去的。我要写的是他,是他们的家庭,不是你。”
孟雅平呆呆地望着方芳,仿佛在欣赏一幅画——一个年轻、漂亮、很有风度的女孩。她不是画,她在说话,她的话很厉害,瞬间敲开了那关闭已久的心扉。往事如烟,时光销蚀了记忆,岁月带走了伤痛,一切都过去了。此刻,忽然被人提及,那原以为沉入心底的记忆,竟一点点翻腾上来,那原以为愈合了的伤口,又一道道撕裂开去。
“我们之间没有那种关系,他是好人,连碰都没有碰我一下!”孟雅平叫道。
方芳惊愕了。猛然间,后悔了,不是什么“有点不合适”,而是十分冒昧、十分唐突、十分荒谬。你有什么权利去刺探别人的隐私,何况那已经早就过去。你有什么必要来找这已经受到伤害的姑娘,她已经与刘述怀那个家的安危毫无关系。
“小孟同志,很对不起。我不该问你,根本我就不该来找你的。好了,我们不谈了,好吗?千万别因为我来,使你激动。真的,不谈了,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了。”
方芳站起来,想走了,孟雅平却一愣,几乎笑了笑,说道:
“其实,我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既然你已经问到了,我应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