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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队的队长张老二带着记工分的喻老四,拿着工分册子,遍垸地吼,将人吼到路边上,一个个地点名,点一个,在工分册子上勾一个,没来的打叉。张老二喊,罗承有!没有回答。张老二不敢轻易打罗承有的叉。罗承有有劲,搞烦了打起架来,张老二不是罗承有的对手,这是屡试不爽的事。全垸要到的人都到齐了,张老二一个个地检查,穿长褂没有,穿长裤子没有,穿鞋没有,表情严肃了没有,见一切符合要求了,然后就排队,朝大队部走。天太旱了,路边的草晒放了蔫,由于痛心,由于严肃,人们的脚步就不轻,拖得大路上灰雾尘天。人群走动了,张老二不放心,又喊,罗承有来了没有?还是没人应声,张老二骂,狗日的罗承有到哪里去了?张老二对喻老四说,打叉,扣他十二分。喻老四不敢打叉。张老二义愤填膺地说,叫你打叉你就打叉。这回他要是动手,我们两个打他一个。喻老四就打了罗承有的叉。
灵堂设在大队部里。大队部是罗姓祠堂拆了再做的,青砖白石灰的架屋。架是祠堂的原架,门是祠堂的原门,石头的框子,门前两只石头狮子,只是换个地方换个样子。大队部的大门用大队宣传队的黑幕布遮着,所有的窗子用草把塞着,用宣传队员们的黑彩裤遮着,黑不透亮。里面的大喇叭将哀乐一阵阵催人泪下地播放。
工作队长站在场子上,场子上用白石灰划着长方形的格子,格子内用白石灰撒着大字,一队,二队,三队,一直到十一队,一个小队一个格子。全大队十一个小队十一个格子。妇联主任泪流满面,双手掇着箩,箩里装满纸扎的白花。工作队长给每个人发白花,一个人一朵,戴在袖子上。哀乐声中,全大队十一个队的人,按顺序进去吊唁。一队进去了,二队在场子里候着。长天寡日下,里面哭声起来了,像春时巴河涨潮一样;外面的人眼睛红了,抽泣起来。
轮到四队的人出来,五队的人要进去的时候,罗承有上身穿着一件冷季的棉布褂子,下身穿一条冷季棉布裤子,一双赤脚扑着灰来了。褂子是蓝的,裤子是黑的,裤子的两条裤腿儿整齐地扎在膝盖下。罗承有来到五队的框里,不找张老二,找喻老四。罗承有将喻老四从队伍中拉出来,对喻老四说,喻老四,我来了!喻老四知道罗承有把他拉出来的意思。喻老四眼睛朝张老二望。罗承有说,你望个卵。张老二问,罗承有,你为什么这时候才来?罗承有说,我有事。张老二问,你有什么事?罗承有头皮红了,红得赤筋,说,你问个卵?我来了,又没误进灵,你赶紧把我的叉儿擦掉。喻老四的眼睛又朝张老二望。罗承有一把将喻老四手中的工分册子夺过来,用根手指伸到嘴里湿了,将工分册子上他的名字下的叉儿,恨恨地擦,擦出一个洞,叉儿没了。罗承有将工分册子丢到地上,踩一脚。张老二气不过,吼,罗承有,你好好地把本子拣起来!罗承有涎喷喷地说,老子不拣,你把老子的鸡巴咬去!喻老四没有办法,只好弯腰把工分册子,从地上拣起来,夹到腋下。罗承有膀子一拐,拐开喻老四,站到队伍里,准备进灵堂。
这时候大队书记走过来了,走到罗承有面前,指着罗承有说,罗承有,你出来!罗承有问,你凭什么要我出来?大队书记说,你不能进去!罗承有问,我为什么不能进去?我是四类分子吗?连子弟都可以进去,我家五代赤贫。这时候工作队队长过来了,说,罗承有同志,请你出来。罗承有听不得同志,一听同志,双脚不由主地出了队伍。工作队长语重心长地说,罗承有,你这个样子怎么能进灵堂?不是说了吗?要穿整齐。罗承有说,我整齐了。工作队长指着罗承有膝盖下卷的裤腿说,你把裤腿放下来。罗承有低下了头。工作队长弯下腰要帮罗承有放裤腿儿。罗承有急了,蹲下去,双手护着裤腿儿,说,不能放!工作队长说,罗承有同志,我帮你放下来。罗承有说,说不能放就不能放。工作队长说,你家五代赤贫,这是对他老人家的态度问题,罗承有同志。工作队长一口一声同志,罗承有的手就没劲护。弯腰的工作队长就耐心的帮罗承有放裤腿儿。工作队长一边帮罗承有放裤腿儿,一边以身作则教导大队书记:最高提示,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工作队长帮罗承有放的是左边的裤腿儿,左边的裤腿儿放下来后,虽然有些折痕,但是完整的。工作队长说,这不是蛮好的吗?工作队长帮罗承有放下左边的裤腿后,就帮罗承有放右边的裤腿儿,右边的裤腿儿破了烂了,放下来后,筋吊罗嗦的。罗承有的苕老婆不会做人家,三个儿张口要吃,穷得只有这一条冷季裤子。罗承有经常到河湖里搭鱼儿,左脚不出力,向后,鱼网的水湿不了,左边的裤腿儿没烂;右脚撬鱼网儿,要出力,向前,鱼网的水经常打湿了,烂了,烂得不成样子。工作队长帮罗承有将两条裤腿放下后,呆住了。罗承有笑了,对工作队长说,说了不能放,放了就齐不了。工作队长眼睛红了,说,罗承有同志,我把裤脱给你。罗承有说,裤子我不要,你把工作让给我,我就要。大队书记说,罗承有,你搞邪了!罗承有说,不与你相干,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他让给我,我照样当,我当了干部,保险有裤子穿。工作队长叹了一口气,又帮罗承有把裤腿儿朝起扎。工作队长想恢复罗承有扎的样子,齐在膝盖下。工作队长手颤颤的,怎么也扎不成罗承有齐的样子。罗承有将工作队长的手拦开了,说,你以为那好扎齐?罗承有弯下腰自己扎,顺着原来的折迹儿,将两条裤腿儿扎齐了,齐在膝盖下。
工作队长问,罗承有同志,你回家穿双鞋来,意思是穿双鞋,就算整齐了。听了工作队长的话,罗承有直着腰,愣在太阳底下。大队书记说,罗承有,你听见了没有?工作队长叫你回去穿双鞋来。工作队长问,罗承有同志,你有鞋吗?罗承有醒了过来,说,鞋,我有一双。工作队长说,那你就回去穿双鞋来。我们等着你。五队的人就等罗承有回家穿鞋,让六队的人先进灵堂。
众人等在太阳底下,天太热,汗流如水洗。
罗承有穿双鞋来了。罗承有穿来的是双浅口胶鞋,是罗承有冷天搭鱼穿的,冷天天寒地冻,河边湖边踩得冰响,罗承有虽有刚气也得穿双鞋,左脚的一只,由于出力小,没破;右脚的一只,由于用力,脚背上裂开了,从脚趾头一直裂到脚脖子。罗承有用几根稻草扭了一条腰子,拦脚弯里系着,打了一个结,扎在脚弯里。那么热的天穿胶鞋,走着草兮兮的。大队书记背过脸不看罗承有。工作队长说,罗承有同志,我把鞋脱给你穿,罗承有说,我不要你的鞋,你要是发善心,就换工作。工作队长一点办法也没有,说,罗承有同志,你这样子不能进。罗承有恼了,说,你少跟我同志同志些,老子不要你的同志。你放个响屁,老子能不能进?工作队长摇着头说,罗承有同志,你这个样子不能进灵堂。
罗承有一屁股坐在大队部门口的屋檐下,双手痛苦地抱着头,干嚎了一声。五队的人从来没有看见罗承有哭,罗承有是什么角色,打死不叫饶。罗承有干嚎,嚎得五队男女老少的心都酸了。
罗承有从地上爬起来,将脚上的浅口胶鞋,脱下来,夹在腋下,急急地走。罗承有走到无人处,胯子一张,肚子一挺,破开喉咙,两眼朝天,骂了三声,我日你的娘!我日你的先人!我日你的八代!大队书记吼,罗承有,你骂谁?罗承有扭过头,眼睛鼓得像铜铃,说,我哪个都不日。我日自己,你管得住吗?工作队长赶着喊,罗承有同志,你转来,你转来——!罗承有脱了长裤子,脱了长褂子,将裤子和褂子驮在肩上,迈开胯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工作队长怎么喊,也喊不住。
太阳底下,大队部灵堂的哀乐,随风阵阵传来。
罗承有回到河滩上防震棚子的家,三个光屁股儿正围着他的苕老婆要吃的。罗承有进屋,他的苕老婆眼睛就望着他,那眼光期艾艾的。他的苕老婆非常怕他,怕他苕打。罗承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与苕老婆说不清理,就爱动手,他一回家,一进家门,他的苕老婆就仰脸看他的脸色,形成了条件反射。罗承有非常心痛他苕老婆那期艾艾的眼色,看着就心酸,心里发软。罗承有背过脸不看他的苕老婆,将屋里的鱼篓子提出来,将晾在门前木架子上的搭鱼网,拿下来,驮在肩上,到湖里去搭细鱼儿和虾子。他的三个光屁股儿正是吃饭的时候,食量大,粮食不够吃,罗承有每天一有空就要出去搭鱼虾,鱼虾是他家一半的粮食。一年四季,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五和六月,河边垸子的人睡静了,睡死了,鸡不叫狗不咬的时候,就是罗承有偷着出去搭鱼虾时候。有时候收获多篓儿搭满了,有时候收获少只搭一捧细鱼细虾子,不管是多是少,他回去了他的苕老婆和他三个光屁股儿就会欢喜若狂,接过他的鱼篓子,打水他洗脚,扯干手巾他擦水,把他供成天上的菩萨。那时候是罗承有心里最温暖的时候,累死了他也心甘情愿。
由于是统一吊唁,天地间哀乐阵阵回荡在风中。人们都吊唁去了,畈里静静的,湖边静静的,天上的云朵跑在水里,湖里的浪映在天上,湖岸边的杨树和柳树一团绿,只有罗承有沿着湖岸搭鱼虾。罗承有一心在水里,很快就把痛苦忘记了。罗承有将两只竿子一耀,搭鱼网儿就扬出去了,落在湖面的水草上,滋地一声,水面上就浮起一层细泡儿,那是网眼儿,一个网眼儿一个泡泡。鱼网儿落下去了,两个竹竿子,轻轻的朝拢围,轻轻地点水,然后撬起来。这动作罗承有日子里进行过千万回,重复多了就不痛苦,重复多了就熟,一切动作就艺术化了,不管是寒冬腊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