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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归晴踏入绛瑛卧房时,见他坐在朱红太师椅上,面色一派沉稳平静。
“是。”归晴走到他身旁,撩衣坐下。
“你去北奴那里的事,我已经知道。”绛瑛啜了口手中彩瓷盅内的铁观音,悠悠开口,“他伤得很重?”
“是,不停的咳血……说是想和我谈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归晴垂下眼帘,“好在,性命无碍。”
“那就好。”绛瑛点点头。
依归晴的神情表现看来,北奴绝对没有将真实身份告诉他。
本来也猜想他不会的……毕竟,他深爱着归晴,也了解归晴的性情,不会做出这种现阶段只能害了归晴的事。
既然如此,就可继续进行谈话。
绛瑛放下手中茶盅,继续道:“你可知,秦大学士现在如何?”
归晴霍然抬头,心中蓦然一跳:“……不、不知。”
“他将你带至王府后,便策马回转至芙山,率残部战死……他衣裳全被血浸透了,头被砍下来的时候还圆睁着眼睛,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屈服。平素倒瞧不出,他一个文官,有如此风骨气节……他那什么都不知道的妻儿,都要被诛连,三日后押赴刑场凌迟。”绛瑛深深吸了口气,“他自知已经被皇帝侍卫认出,做到绝处,只是为了不留下后患把柄,尽全力护你地位性命。”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也不再隐瞒。”归晴听他这么说,紧紧握住了双拳。
若不是北奴事先说了那段话,自己的精神,早被绛瑛这几句话击得崩溃,会把所有事情,包括与轩辕奚的密约都吐露出来吧。
“没错,我的确是想杀了定川。”归晴抬起头,将凶狠的目光投向绛瑛,“拂霭死得那般惨……我恨不得食他肉,寝他皮!所以,当无意中发现秦大学士是天朝密探时,我便与他结成盟友,密谋杀死定川。他要北毗摩大乱,我要定川性命,各取所需。可惜的是,终究功亏一篑!”
“……这秦大学士这般做,定是还想着借你打击北毗摩,倒是对天朝忠心一片。如此人物,可惜,终不能为我北毗摩所用。”绛瑛听他这么说,轻轻叹息,手扶上了归晴的肩膀,声音忽然柔下去,“归晴,除定川的命之外,你要什么什么人的命都无所谓……他是我亲生父亲。”
归晴一听这话,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的亲父,不是获王千岁么?”
“……不是。我是定川的,私生子。”绛瑛慢慢站起身,忽然抱住了归晴,偎进他怀中,声调感伤,“定川还是皇子时,与先帝宠妃私通,生下了我。”
归晴惊诧万分,想要推开绛瑛,却被他抱得更紧:“不要动……就这样让我靠一会儿。我把所有的事情,说给你听。”
“那名宠妃名叫金钿儿,是先帝断弦后所续,青春年少。她怀上我时,先帝早已垂垂老朽,不能人道……所幸,她身形瘦小,又靠着宽大衣服遮掩,在生下我之前,竟无人发现她怀有身孕。”绛瑛偎着归晴,轻轻闭上了眼睛,自顾自地往下说,“但是,到了生产的那一日,却再瞒不下去……那时,定川找到了当时还是禁军统领的获王,让获王用他半月大的儿子替下了我。之后,金钿儿和获王的儿子,被先帝用极残忍的手法处死……说起来,她倒是个痴情人,受尽酷刑煎熬,却临死也不肯吐露半句关于定川的事……她是因奸情而被处死,供奉历代皇后妃嫔的万荣堂,自是没有她的地方。定川念着她的情份,在芙山上修了座定尘庵,专门用来供奉祭祀她。他继位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那里秘密参拜。”
“获王自得了我,仕途一路攀升……定川掌权之后,更是为他封疆列土,拜为异姓王。但他和他的妻子,十几年来却一直恨我。”说到这里,绛瑛自嘲地笑了两声,“怎么不恨?他们的儿子,因为我而死得那般不堪……而付出所有得到的王位,将来也必是由我继承。他辛辛苦苦大半生,却永远只为别人做嫁。是我,我也恨。”
“定川登基后,因为一直觉得愧疚,是很宠我。不过,他也防着我……他那几个儿子都不成什么气候,身后的皇位,怕我来争。”
“归晴……我与定川,父子情份淡薄。但他,毕竟是我亲父。”绛瑛伏在归晴胸前,求着,“答应我,放过他。”
归晴听到这句话,急痛攻心,一把将绛瑛推开,眼角溢出泪来。
“归晴,你听我说。父债子偿,也是天理伦常……若你觉得不能解恨,怎样对我都没关系。只求你,放过他。”绛瑛却又冲过去,抱住他再不放手,声泪俱下,显是动了真情,“归晴、归晴!你可知,我国法度,上至王候下至平民,谨守一夫一妻,除非一方身死,另一方绝不再嫁再娶……我、我这辈子,是只认定了你一个。此事,你就当为了我……”
过了半晌,才听见归晴哽咽着,长长吐出口气来:“好……我不再起刺杀他的念头便是。”
经此一事,要再刺杀定川,几乎没有可能。
只有等日后,自己协助轩辕奚铁骑踏破北毗摩,再来光明正大的处置定川。
暂且答应绛瑛好了。毕竟,他还有可利用之处。
绛瑛听了这话,却是又惊又喜,仰头望向归晴:“你说此话……可当真?”
“我又杀不了他。”归晴苦笑一声,将头仰起,泪水从眼中涔涔而落。
绛瑛含泪,点了点头。
他知道,归晴必是不甘心的。他不可能再多求。
得到这个承诺,也就罢了……等再过些年月,揭露出那人还活着的真相,归晴愧疚自责尚来不及,对定川的仇恨杀机,也就自然化解。
他和那人的赌局,时间每推移一分,他的赢面就大一分。所以,他还要等,等到可以彻底胜利、全无后患的那一刻。
他,有的是耐心。
绛瑛想到这里,眼中忽然生出异常明亮的光彩,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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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奴病了,咳血的重病,日日卧床不起。这一病,转眼间就又到了冬天。
自那日找大夫过去之后,归晴再没有看过他。
一方面,是不知道如何再面对;另一方面,太忙,也没有这个必要。好衣好食,好药好用物,却是不断差人送去。
求个心安。
这天,归晴坐在书房内,一边捧个裹着貂皮手笼的白铜手炉,一边看着信简。心里偶一分神,想起天冷了,北奴还没有手炉,过会儿要吩咐小纳买个新的,给他送去。
是啊……离收他的去年冬天,已经过了一年。
刚想到这里,却听见外面有人轻轻扣门。归晴收起信简,道:“进来吧。”
原以为是小纳。没想到,进来的是北奴。
“大夫说,北奴的身体情况,已经可以来殿下这里侍候。”北奴掩上了门,来到他面前垂手站着。
“你们这些轩辕奚的臣子,为了国家倒是不惜一切。手段用尽不讲,性命也不顾。秦大学士是这样,你是这样,连……”归晴说到这里,忽然停下。
不得不承认,连从前在军中的拂霭,也是这样。
北奴垂下眼帘,慢慢开口:“我不是轩辕奚的臣子。”
从前也许是。但,从放弃了过去开始,便只为你一人而活。
“那你是谁,为何到我身边,为何有如此心机谋算,为何奋不顾身救我?”归晴诧异地望向他,一连串的问出。
“北奴前任主人是风雅之士,虽不会写,却看得懂文字。殿下的那些密函在北奴面前从未遮掩,北奴自然慢慢明白。”北奴又抬眼望向归晴,目光柔软,“心机谋算怕是天生的……至于救了殿下,是因为,殿下救过北奴性命……再加上,爱慕殿下已久。”
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你。
是从初见时,琴案间飞上双颊的桃花嫣红,还是从烟波潋滟间、扁舟上,那嚅嗫的表白、生涩的亲吻?
年深日久,无法可考。真真是,爱慕已久。
“北奴,你……”归晴看着他,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
“此事,殿下可以不必有回应,更不该心怀愧疚。”北奴轻轻浅浅的一笑,又道,“北奴爱慕殿下,愿意付出,原是北奴自己的事。”
归晴,你可知……当你对我怀有愧疚,再无法面对我时,绛瑛的这场赌局,我们就真的输了。
绛瑛赌的,是你的心。但一开始,我赌的就不是你的心,而是自己的心。
我不会对你放手。无论事态发生到什么程度和地步,也绝不放手。
“……我知道了。”听完北奴的话,过了半晌,归晴脸上的惊愕方渐渐散去。接着,有些尴尬的清咳一声,将话题岔开,“既然大夫说你身子无碍,从今天开始,就来书房侍候着吧。”
对不起,不能给你任何希冀。
这颗心,在眼睁睁看着拂霭被斩首的那刻,就已经死了。无法再爱上任何人,无法再为任何人欣喜跳跃。
“是。”北奴神色渐渐黯然,却也不再多说。走到一旁,开始为归晴沏茶。
北奴沏茶的手艺非常好,用水异常讲究,而且舍得花费功夫和时间。
冬天梅花瓣上落的雪水、春夏天清晨草尖上的露水、秋天枫叶上凝的霜……他得空便去收集,泡不同的茶,用不同的水。
印象中,只有江南的名士才有闲暇精力和金钱,如此考究细致。他的前任主人,该是如何精致风雅的一个人。
未离开江南前的拂霭,应该也过着这样的生活才是。
醇厚的茶香,带着丝淡淡清苦气息,在书房中弥漫扩散。
归晴揉揉鼻子,忽然觉得心头酸楚难当。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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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
许昌皇宫,勤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