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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感觉有一沓什么东西硌着自己的胸部了,但这可绝非一种非常之舒服
的丧失。他还是希望保持那种感觉的,那种感觉通常和他的自尊联系在一起。
用“大团结”打败“迪斯科”的胜利者的骄傲转瞬云消烟灭,代之而起的是
内心的沮丧。暗暗计算了一下,他又闹着玩似的抛出了八百八。倘这八百八如愿
以偿,换取的是灵魂的安宁,倒也值,但不过就是为了和一个自视清高的毛头小
伙子赌口气。第几次了? 记不得了。反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他感到自
己活着的意义好像只是赚钱,赚钱的目的好像只是在某种情况下以某种方式赌口
气。某种? 妈的从来就是那么一种方式! 用钱赌气,一个天才的头脑又能翻出几
多花样呐? 而明明赌赢了的时候内心里也依然觉得输得挺惨!
我的神经是不是确有毛病了呢? 他对自己没底了。有时他觉得许多许多人都
很瞧得起他,有时他又觉得许多许多人都很瞧不起他。返城初期,他什么没干过
? 在闹市街角扯开嗓子大声招徕,为“下里巴人”们剃“方便头”,在自由市场
摆地摊卖菜,在货车站拉小套,甚至还以翻扑克牌的方式设赌骗过钱。那时他才
不怕被人瞧不起呐! 根本没心思朝这方面想。被市场管理员罚款,被治安警察盘
问,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那时候好像反而没什么人瞧不起他。那时候他走南闯北
凭的什么? 凭自己是条汉子。那时候他无所畏惧。听人说柳州尽便宜东西,他将
全部血本——四千多元塞入皮包就上了火车。广西佬欺他是外地客,而且没伴儿,
骗他到家中“瞧货”——五六个凶汉在郊外一幢房子里团团围住他,其中一个,
将一把菜刀砍在桌子上,问他要钱还是要命?
他说要钱。
他拔出那把菜刀,一刀剁掉了左手的小指头,鲜血喷溅,他还冷笑。
“就你们几个,也想动抢? 老子天生要钱不要命的主,你们有什么本事,来
吧! ”
“告诉你,我们‘文化大革命’中吃过人! ”一个个龇牙咧嘴。
“老子早听说过你们广西佬‘文化大革命’中做过些什么孽! 甭吓唬我,先
吃了我这根指头让我见识见识! 老子替你们拍扁剁碎! ”
他将他那根小指头像拍黄瓜似的,用刀背拍扁了,剁十几刀剁碎了,铲在刀
上,吼:“哪个吃? 吃啊! ”
那五六个凶汉却原来色厉内荏,一个个目瞪口呆,他手中的刀举到谁眼前,
谁慌恐地往后退……
那一次他失掉了左手的小指头,倒了一次大买卖。那时候他玩命赚钱! 现在
是怎么了呢? 是他自己的心态不对劲了? 还是年头不对劲了呢? 从买不起一包廉
价烟的境地不屈不挠地挣扎到今天银行里存着十四万元的份儿上,按说该扬眉吐
气了,可自己就是找不到这种良好的感觉。瞧不起他的人不是他虚幻出来的! 他
们确确实实地存在着。用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目光他们的语言提醒他——他归根结
底还是个人下人! 妈的是从前他并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呢? 还是从前他们并没注
意到他的存在呢? 现在仍被许多人瞧不起,这在他内心里造成极大的痛苦。连小
婉这样一个他非常鄙视的姑娘,身子都不在乎地闹着玩似的给过他两次了,竟也
对他翻起白眼来! 那种活得充充实实的真正不卑不亢的感觉在哪JL? 在哪儿?!什
么样? 什么样?!怎么才能获得到? 怎么才能获得到呢?!难道在中国,在一九八六
年,十四万元钱还垫不起一个腰杆挺直的人?
舞曲是美极了。指挥情绪饱满,乐队队员个个演奏得十分认真,十分卖劲儿。
一双双舞伴陶醉在舞曲之中,旋来转去,雅不胜述。“华尔兹”也罢,“迪斯科”
也罢,对他们区别不大。只要乐队一曲接一曲,使他们尽兴,使他们认为十二元
一张的票钱值,他们才不管究竟是“大团结”打败了“迪斯科‘’还是”迪斯科
“打败了”大团结“呐!
八百八为谁抛出的呢? 为自己? 可自己什么也没得到! 内心里依然空空荡荡
! 依然觉着气闷! 依然觉着自卑! 为那一双双舞侣? 他们未必感激他! 他们没来
由感激他! 他没抛出那八百八,他们也是在跳着嘛! 如果他们都知道了他抛出八
百八,只怕他的形象在他们心目中会是一个小丑呢! 只怕他们有的人会说:“活
该! 傻瓜蛋! 谁叫他跑这儿抖神气! ……”
他突然高喊一声:“停止! ……”
舞曲顿然中断。
指挥握着小棒的手僵在半空,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全体乐队队员们朝他转过脸,一张张脸上呈现着各种“友邦惊诧”的表情。
一双双舞伴若即若离地望着他。
“迪斯科……”他说,比那一声喊低了八度。
指挥愣怔着。
“迪斯科……”好像是喃喃自语。
“好,好,迪斯科……翻乐谱第七页……”
指挥终于活了。
乐队队员们终于活了,哗哗翻乐谱。
指挥棒一比划,响起了第一节剧烈的音乐。
一双双舞伴们却没有活过来。由“华尔兹”的舒缓优美的旋律转折为“迪斯
科”的快速火热的旋律,他们的情绪一时无法适应。
他们一时“活”不过来。
“乐队开什么玩笑! ……”
“当我们是机器人啊! ……”
“都是那个穿咖啡色西服的小子瞎捣乱! ……”
“从哪儿冒出这么个家伙! ……”
“干什么的? 到这里来发号施令! ……”
“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高级舞厅! ……”
“管他干什么的,把他轰出去! ……”
“对! 把他轰出去! ……”
指挥泰然自若,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继续指挥。
乐队队员们也对一双双舞伴们视而不见,仿佛在他们眼里只有指挥一人的存
在。
“迪斯科”音乐快速、火热、剧烈、癫狂……
在这音乐声中,感到被捉弄被侮辱被亵渎被侵犯被破坏了情绪被大大扫兴的
一双双舞伴们愤怒地向他冲来……
在众多人的助威之下,他被两个男人架着胳膊架出舞厅门外,使劲一掼,倒
在仿大理石台阶上。
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稳重地踱到了他眼前。抬头看,见是穿着红色黑领边
黑袖边制服的舞厅专职维护人员。
他羞愧地爬起来,赶紧说:“他们如此粗暴地对待我,显然不知道我是谁…
…”
对方冷冷地瞪着他,拖长音调问:“你是谁啊? ”
“我是严晓东! 真的……”
对方猝然变了口吻,喝道:“严晓东又是哪儿的一个王八蛋? 滚! 要不对你
不客气! 臭痞子! ……”
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乖乖地转身逃下台阶。
音乐从舞厅内传出,不是“迪斯科”,是“华尔兹”了……
八百八只能收买乐队一时,不能打倒音乐。打不倒“迪斯科”,也打不倒
“华尔兹”。他被赶出来了,而他听到的音乐似乎更优美了。那些乐队队员们明
天茶余饭后将有可笑的谈资,而他们的老婆今天夜里也许会因此便对他们格外温
柔……
有人敲门。敲得急促。只有敲自家门的人才会这样不礼貌。
他以为父亲母亲半路消了气,回来了,立刻从沙发上蹦起去开门——却不是
父亲母亲,是个肩背帆布工作袋的青年工人。
“电业局的,查查这幢新楼的电表有没有毛病。”电业局的小青工说着跨了
进来。
“电表? ……我还没注意电表安装在哪儿呢! ”他不欢迎地嘟哝,希望人家
转身便走。
他这会儿心里烦透了,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
“在厕所。我亲手安装的。”小青工拽开了厕所的门,像熟知自己家一样,
无需他指点便扯亮了灯。
“嚯! 进了二十几家,全楼没一家比得上你家的厕所这么高级,跟一等宾馆
的卫生间比也毫不逊色哇! 这大浴盆多少钱买的? ”
“二百多元。”
“幸亏这幢楼的厕所面积大,要不还没法儿放呢! 下班回来,泡上半个钟头,
神仙过的日子! 光有个淋浴喷头可就没这福享哕! 这从下到顶的花瓷砖更得费不
少钱吧? ”
“忘了。五毛七一块,你自己算。”
“五毛七……嗯,起码也得七百块……五七三十五,七七四十九,四百多元,
对不? ”
“你检查电表吧! ”
“啊,对,电表。”小青工心不在焉地抬头望了一眼电表,“正常。
洗脸池那儿再镶一块大镜子更没治了! “
“当然是要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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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单元几间? ”
“三间。”
“噢,瞧我这记性! 想起来了,这原是房管局罗局长为他Jl~ 子结婚卡下
的。赶上这阵子整党风太紧,群众也有反映,才让了出来。您哪个单位? ”
“我……”他犹豫了一下,顺口回答,“文化部门。”
“文化部门……哪方面? ……”
“管……艺术……”
“管艺术? ”小青工对他刮目相看起来,话也东拉西扯地说个没完,“不好
管啊。美国的国防部长难当,中国的文化部长难当。谁当谁没好结果! 中国顶数
艺术界运动多,所以管着艺术界的人就得多。我的话有道理吧? ”
“有道理。十分有道理。”他应付着。心说:妈的老子没工夫和你闲聊! 快
出去吧!
“参观一下可以不? ”小青工全无离去的意思。
“有什么好参观的! ”他心里老大不高兴,脸上又不便太明显地流露出来。
“行个方便,参观参观。您这厕所都修缮得这么讲究,房间肯定布置得更甭
提啦! 我姓赵,这一片的民用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