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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引起一阵阵笑声。群众代表们笑,党员笑,干部也笑。只他自己不笑。那天他
本不想参加这种会,他原指定两名工人作为第二车间的代表。临到开会,他们推
三拒四说什么也不肯扮演代表的角色了。
一个说:“整屁党啊,帮着党整了几次啦。整出点起色了么? 还不是越整,
党的形象在群众中越灰不溜秋的? ”
另一个说:“就是! 趁早甭走这过场,拉鸡巴倒吧! 往后这种角色,抬举别
人好啦。我们不想入党,也犯不着在整党运动中显积极! ”
连续三年的红旗车间,没有个群众代表乐意参加整党座谈会,当然有损红旗
车间的荣誉。没奈何,他只得自己挺身而出。他一向自称“党外布尔什维克”,
非党群众也习惯了如此看待他,以车间主任的身份充当车间代表,似乎也合情顺
理。
会开得是相当之沉闷。党员不发言,群众代表们也不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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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那些都有点以权谋私损公肥己的把柄攥在群众手中的党员干部,一个个
摆出预备挨整的惴惴然如坐针毡的模样。而作为代表不得不参加这种会的群众,
则根本不想面对面地揭他们的底儿。
倒不是怕。一九八六年,群众什么话不敢说? 是不屑于。一九八六年,被称
作群众的最普通的中国人,似乎对什么事儿都不屑于了,评职称涨工资分房子之
类的事儿例外。
用群众的话说:“犯得着么? ”
“犯得着么? ”也成了姚守义的座右铭。许多看不惯听了引起某种冲动的事
儿,克制着性情冷静地问问自己——犯得着犯不着? 也就都不大犯得着了。这是
一种修炼。一九八六年,聪明点的中国人,都挺自觉地朝此涅槃境界修炼着。人
厂的头两年,他很不安分。供销科科长将十几立方米的一等木料以边角料的处理
价格卖给某县县长,他提意见。可报复他的不是供销科长,供销科长“犯不着”
报复他。是群众。群众心里有数,不久便会从那个县运来一卡车精米,每个
职工都能不花钱分上三五十斤。至于供销科长分多少? 厂里的其他头头脑脑分多
少? 群众不计较。当官的有份儿,群众也有份儿,就叫为群众谋福利。群众学乖
了,学得实际了。
不像前几年那么古板那么教条了。反对这种事儿,也许很有斗争性,但究竟
能图着个啥呢? 吊毛灰也图不着。冒犯了当官的,杜绝了群众的一次便宜,非但
“犯不着”,简直“何苦来”嘛! 当官的恼恨你,可能还讲个姿态讲个涵养,不
显山不显水的,群众恼恨起一个人来,足以使一个人陷入灭顶之灾。
结果是他受到了一次警告:几乎全厂的人串通一气儿似的,见了他都佯佯不
睬,以看一个“鸡奸犯”差不多的那种眼光乜斜他,三天内没一个人跟他说句话。
以后他才领悟到,那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温和的警告。
他三个晚上没睡好觉,彻夜反省。骂自己:活该! 姚守义你他妈的以为你是
谁? 再有这种事儿你提意见你是全厂人的孙子! 他不是个傻瓜。一次小小的温和
的警告,也使他学乖。北大荒返城知青那种愤世嫉俗敢于直言的勇气,他是从此
鼓不起来了。
连严晓东那种当年揭竿而起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大游行的发起者组织者,
如今也常常在现实面前三六眼观英雄气短了,何况他姚守义哉?
半袋子精米扛回家,老父亲老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
母亲一把把抓起来细看,说:“这米真好,这米真好。这是地道的‘赛珍珠
’,瞧着生的就想吃。”
父亲欣慰地瞅着他,教诲道:“我在厂里干了一辈子,没分过什么。看来厂
里现时是搞活了。哪个单位都讲搞活,不搞活还行? 不搞活工人们肯正经干? 你
要不惜力气,对得起这厂。争取当上个锯工,那是技术工种! ”
他苦笑着嘿嘿然而已。
母亲就用那精米做了顿米饭。的确好米,一粒粒闪耀着乳白色的光亮。他吃
了两大碗,觉得从未吃过那么香的米饭。
学乖了,反而感到在厂里做人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难。只要不惜力气,闲事
莫管,闲事莫问,奖金还是公道的。
邢副厂长二儿子要结婚,家里“住不开”了,得扩展出一间,是他带着几个
工人去出的力,连小院儿也给重新围严加固了。剩下半方木料,邢副厂长老婆问
:“守义哎,这木料,我留几根行不? 我付钱,省得你为难,群众说闲话! ”还
煞有介事地掏钱包。
他一笑:“干吗呀婶? 你用得着,悄没声留下就是了呗。我不讲,鬼知道! ”
第二天邢副厂长见了他,主动打招呼:“小姚,局里总工会举办‘青年工人
谈理想’活动,优秀青年工人才有资格参加,我跟工会主席研究了,让你去。”
“我……”他受宠若惊,“我哪儿够得上优秀啊,再说也不能算青年了……”
“怎么不算青年? 才三十来岁嘛! 有外国电影看,还发纪念品,去吧! ”邢
副厂长亲热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那一年秋季,大白菜奇缺。外县农村,急木材厂工人阶级之所急,应诺了给
几万斤大白菜。但得工人弟兄亲自到农民弟兄的菜地去收,不是按斤论价,是按
亩优惠论价。比公价便宜二分多,并且是市场上根本买不到的一级菜。当然照例
得用木材换。收菜不是好干的活。那一年天冷得早,收不完就有可能冻在地里,
便宜事反而会变成吃亏的事儿。全厂人人都盼着过冬白菜早早运回来,却没谁自
愿肯到农村去吃苦。
是他姚守义,动员了十几个青年工人,自告奋勇,承担了这项为全厂人谋福
利的任务。在他,有点将功折罪的心理。他没忘上次分精米自己的“恶劣”表现。
一个星期后,“凯旋在子夜”。第二天,看到四卡车一级大白菜,人人喜悦。
“小姚,不负众望,不负众望啊! ”
“守义,辛苦,辛苦! ”
“嘻嘻,今年不愁过冬没菜吃了! ”
群众从此彻底宽恕了他。
得意之余,他内心产生一种悲哀。原来这就是“群众的本色”! 与在兵团的
“群众”多么不相同! 一九六六年到一九八六年,二十年间历史在他心中形成的
“群众”始终伟大的概念,在那一天被他自己的新认识否定了。可是谁能不说,
一九八六年,中国人最像中国人,中国的“群众”最像“群众‘’呢? 他却没再
进一步想想,兵团的”群众“,是无家庭儿女的姚守义们自己。
大白菜别人替他运到了家里,老父亲老母亲自然又是一番高兴。父亲的高兴
比母亲的高兴多一重——还有人给运到了家里。
证明儿子的人缘不错。
父亲对他又进行了一番谆谆教导:“往后替群众谋福利的事,你要争着做!
做这种事永远不吃亏,群众的心明镜似的,一件一件都给你记着呢! ”
他仍只有嘿嘿然苦笑而已。
交换大白菜的一等木料,无疑是销在生产“合理耗损”账目上的。
不正之风所以没法儿杜绝,乃是因为不但掌权者边批边搞,还有着相当深厚
相当广泛的群众基础。群众诅咒不正之风,可也唯恐共产党果真杜绝了不正之风。
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前门行不通,后门也行不通的话,群众在许多方面更是
走投无路的。所以还是开着前门留着后门好。前门开得大些,后门留得多些,一
切事情想“搞活”差不离总能“搞活”。某些掌权者也掌握了这个规律,他们研
究群众研究到家了,可以说是研究群众的专家。扔给群众一挂排骨,则自己扛走
半扇公字号的猪也不打紧。他们不但不至于惹怒了群众,还将受到群众的拥戴。
其实群众的本质就像小孩子。
姚守义悟出了这些道理,觉得自己成熟多了。
成熟了的姚守义也就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人了。他嘲笑自己过去的幼稚和肤
浅。
有些人一旦当上了模范和先进什么的,就被群众抛弃了,成了受气包。他可
不是。他连续几年是先进生产者,人缘照样不错。
倒没什么诀窍,不过受益于他做人的灵活性。今非昔比,观念更新,纲举目
张。他自认为在做人方面的确是比过去灵活多了。他不像严晓东。严晓东是太舍
不得改变过去那个自己。所以既无可奈之何地在变着,又变得挺痛苦,挺受罪。
他可不依恋过去那个自己。要说半点不依恋,未免夸大其词,多多少少总还
是有点依恋。
过去那个自己在生活中时时处处模仿的是保尔·柯察金。过去的严晓东在这
一点上与他相同。他们啊连打架也是保尔式的。能像保尔那么生活那么做人,固
然不错。可在一九八六年,在中国,一个保尔能活得下去么? 张海迪是有点保尔
精神的。可保尔并不到处作报告啊! 他在电视里听过张海迪的报告,很受感动。
但后来她的报告作多了,他便怀疑她必定有几次是违心的,身不由己的。
真是保尔呢? 会违心的身不由己的任人支配到处去作报告么? 足见最有资格
做一个中国的保尔的人,归根结底也还是难以做成保尔。想通了这些,他苦笑着
与过去的自己挥手告别。严晓东却是痴情郎似的与过去的自己藕断丝连,拉拉扯
扯,幻想拥抱着过去的自己在现实中跳“双人舞”;又丧失了过去的自己敢于孤
立地公然地向现实挑战的勇气,那哪儿成啊!
他当上第二车间主任后,把全车间人笼络得围着他团团转。
另外三个车间主任背后说他天生的是刘备,善于摔孩子收买人心。
话传到他耳朵,他微微一笑,心中骂道:“去你娘的腿! 老子现世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