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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到了剪刀。
在哪儿找到的?
她思想着的那段时间里,根本没注意他,注意的是电视屏幕上那个仪态端庄
举止大方的女节目主持人。
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生活也是残缺不全的吗? “你还在冷笑。”
他又说。他从镜子里研究着她。
她也不由得望着镜子,从镜子里研究着自己。
“是的。我还在冷笑。”
她承认镜子里那个事实。
一个清清楚楚的事实。
那面镜子的水银好。
“可怕……”
“什么? ……”
“你冷笑的样子……”
“是可怕……你害怕了? ……”
“我? ……我怕你? 我谁也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他们都凝视着镜子,都凝视着对方,也都凝视着自己。
那面镜子的水银好。
“镜子是用我的工资买的。”她说。
“是用你的工资买的又怎么样? ”他说。
“不怎样。但这是一个事实。”
“是一个事实又怎么样? ”
“不怎么样。我在跟自己说话。”
“莫名其妙! ”他嘟哝,开始剪一张报纸。
他已在晚报上发表了十几篇小文章。每篇一千多字,至多不超过两千字。有
一篇还获了“青年论坛”二等奖。他的笔名“文竹”,女性味儿十足的一个笔名。
她认为他给自己起这样一个笔名是可笑的。为了保存他那十几篇小文章,他花九
元钱买了一册大
影集,将它们剪下来贴在影集里。她看过几篇,毫无文采。也无思想可言,
但她为他高兴过。后来就不为他高兴了。她觉得写那类向别人进行说教的东西除
了获得一笔小小的稿费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意义。她承认钱是很重要的东西。
生活对她的最成功的教育,正在于使她明白了钱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但为了钱,
不一定非要去写那一类连他自己也根本不信奉、时常背叛、却偏装出诲人不倦的
样子向别人进行说教的新道德经。是的,她认为他是在贩卖新的虚伪的道德经。
什么“爱情的原则”啊、“幸福家庭的分析”呀、“个人价值的反思”呀、“我
怎样理解生活”呀……等等,等等。不是煞有介事地重复别人的观点就是七拼八
凑抄录名人的言论。可有些报纸似乎很需要这样的小文章。所以像他这样舞文弄
墨的人便多了起来。“文竹”如今取代了她当年在报上的地位。
稿费他是一分钱也不花的,再拮据的时候也不花。他一笔笔地存起来,他有
一个小本儿,收到一笔记上一笔。十几篇,五百多元了。她不反对他存钱,但没
法儿理解他的心态。想理解,没法儿理解。以后索性不再企图去理解了,随他那
么认真地做……
儿子忽然爬起来,站在小床上转圈,却闭着眼。
她赶紧端尿盆儿,走到小床前,让儿子靠在自己身上,口中轻轻发出类似口
哨的声音。
儿子撒了一大泡尿,扑在小床上,挠腿,挠胳膊。
她发现了一只蚊子。它喝足了儿子的血,身体有些沉重,已飞不太动。然而
它分明还要继续喝儿子的血,它嗡嗡盘绕在小床周围。
她拍了几次,没拍着。它消失在小床底下了。
她站在小床边不离开,很有耐心地期待它再现。
一会儿,她又听到了嗡嗡声。
她寻觅着,慢慢转动身体——发现它改变了目标,盘绕在丈夫头顶。
他一边吸烟一边炮制向人们进行说教的小文章。只穿着一件蓝背心,蚊子放
心大胆地降落在他的肩膀上——很宽厚的男人的背。男子汉的背? 她蹑足走了过
去……
啪! 狠狠的一掌。
他吃一惊,握笔的那只手碰倒了墨水瓶。墨水横溢桌上,立刻浸透他那两页
写好的稿纸。
“你! ……”
他突地站了起来,恼怒之极地瞪着她。
“你疯啦? ”他吼。
嗡嗡之声消隐了。
失望……
严重的失望。黑雾一般的失望。得不到宣泄得不到安抚无从转移没法减轻的
失望,在她内心里弥漫开来弥漫开来弥漫开来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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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又冷笑! 你笑什么啊你! ……”
儿子被惊醒,坐起来,揉揉眼睛,诧异地望着她。
嗡嗡之声在耳。
“哪去了? ……”她自言自语。
“什么呀? ……”儿子懵懵懂懂地问。
“蚊子……”
儿子也转动着头,寻觅着,倾听着。
“那儿! ”儿子抬手一指。
她扑向儿子指的方位。
“没你什么事! 你睡觉! ”
他生气地训斥儿子,接着拉灭了灯。
黑暗中,嗡嗡之声似乎更响了。
儿子悄然躺下。
失望。
黑雾般的失望与黑暗交溶,包围着她。
“开灯! ……”
她愤怒地大叫。
“你到底想干什么? ”黑暗中,他镇定地问。
“我一定要打死它! ”
“你就当它已经死了不行么? ”
“它明明没死! ”
“没死又怎么样? ”
“我恨它! ”
‘’妈,……睡吧……蚊子不叮我……“黑暗中,儿子怯怯地说,带着几分
请求。
妈——仅仅一个字,就将长久积压在她内心的阴霾扫荡了。
也将她脸上那种连自己都难破译的古怪冷笑拂去了。母亲的柔情顿时感化了
她。
黑暗中,她走到儿子的小床边,轻轻坐下,爱抚着儿子的小脸儿。
“乖儿子,快睡吧! ”
嚓……一根火柴着了。
那片刻的光亮,使她看到儿子睁着眼睛,被很大的潜在的不安骚扰着,惴惴
地瞧着她,那样子叫她怜悯。
“快睡吧,啊? ……”她将手轻轻罩在儿子眼睛上,替儿子遮挡那根火柴的
亮光。
火柴转瞬灭了。
他坐在大床边儿吸烟。烟头令她联想到通过望远镜倒望的缩小了至少一百倍
的血红落日,坠于世纪末的绝望的黑暗深渊中。
那么宇宙是完美的抑或残缺不全的呢?
她叹了口气。
“我不该发火……”他说,语调是主动和解的,“你也睡吧,我们都睡吧。”
都睡吧,就好了么? 可嘴上却说:“怨我。我不该非要打死那只蚊子。”又
叹了口气。
仿佛一切的不快都是那只狡猾的蚊子引起的。当然是蚊子引起的,但不全是。
蚊子不过就是一只蚊子,还因为剪刀,更因为她的冷笑。闭了灯也好。除了剪刀
和冷笑,也因为别的。她心里最清楚,清楚而又说不明白。他知道么? 他分明是
不知道……
“睡吧,你。”他说。
“你先睡吧,我想守着儿子呆一会儿。”
黑暗中,他开始郗郗簌簌地铺展被褥。
黑暗中,儿子挠腿。
她摸了摸儿子挠的地方,被蚊子叮起了几个大包。
那一只该死的蚊子! 丈夫却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她真想大喊:你隐藏在哪儿? 你飞出来! 你吸我的血吧! 她开了灯,复坐在
儿子小床边,发现儿子背上,臂上也被叮起了大包。她对那只蚊子的憎恨达到了
极点! “你不睡,也不想让别人睡啊? ”他翻身趴在床上,瞪着她。
她没好气地说:“你关灯这会儿,蚊子叮了宁宁满身大包! ”
“那你就开着灯坐在他床边守一夜吧! ”
他用被单蒙上了头。
这时,那只蚊子再次出现。它的肚子已经快圆了,变成暗红色的了,它飞得
很笨了,但它分明仍要吸人血。
她本是双手一拍有把握将它拍死的,她却改变了主意。她用自己的手臂护住
儿子的身体,希望它落在自己手臂上,吸自己的血。
它果然落在她手臂上了。她感觉到了轻微的针尖扎了一下似的疼痒。她猛地
攥起拳,绷起肌肉——那只蚊子意识到上当了,却飞不脱了。它的长长的吸嘴被
她的肌肉缩住了,它的翅膀拼命扇动,发出绝望的嗡嗡的呻吟——这种惩罚蚊子
的方式,还是她在农村时向农民的孩子们学的。这是比驱蚊剂更能使人体验到报
复快感的惩罚方式。
现在她可以从容地细细地摆布这只蚊子了。她憎恨它,不仅因为它吸她儿子
的血,还因为笼罩于她心头那种莫名的失望和郁闷。近来她天天受到自己这种坏
透了的情绪的摆布。她觉得自己像被什么毛茸茸的黏糊糊的不透明不透气的东西
一层层裹住了。
那东西仿佛正是生活本身。庸常的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理解不到任何
意义的俗生活本身,仿佛是无法挣脱的,如同一只蚂蚁陷于一摊沥青之中。纵然
具有着足以拖得动比自身大十几倍的物体的力量,却拔不出自己的一只脚。又如
同一个人走在锈迹斑斑的弃废了的铁轨之间,永远走不到头,也没有站。铁轨两
旁抛着别人的某些生活的碎片:青春、爱情、追求、憧憬、梦想、野心、迷乱、
堕落、女人的小手绢卷发器相册、男人的日记本拉力器破裤衩……有些崭新,有
些正变成垃圾。在她盲目而匆匆的行走中,也已不经意间丢掉了一些相当宝贵相
当美好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再往回走寻找回来了……
甚至连她的憎恨本身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没有意义! 她开始用另一只手拔
蚊子的长腿。一一拔掉,毫无恻隐。她又产生了一个念头。念头一产生便立刻付
诸行动。她单手点燃了一支蜡烛,将烛泪滴在蚊子身上。没了腿的蚊子,渐渐被
烛泪凝固了。蜡质的模糊的透明度中,蚊子的翅膀和黑红的圆鼓鼓的肚子隐约可
见。
琥珀这样形成的么? ……
她将蜡滴按扁了。按得扁扁的,宛如一颗乳白色的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