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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忍受不了父亲那种目光,而今天母亲也开始以这种目光瞧着他了。
他心里好不是滋味儿,好难过啊! 难道我不是你们的亲儿子么? 难道我还不
能孝敬你们么?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爱你们么? 就像我小的时候你们爱
我一样啊! 只因为我有了十四万元存款,只因为我成了“新潮服装店”的店主和
一个小小私营回民饭馆的经理,只因为我能够大把大把地赚钱也养成了大把大把
地花钱的习惯,而不像你们原先所一心期望的那样是个有正经八百的职业的人,
便不是你们的好儿子了么? 可那样这么宽敞这么讲究的楼房你们这辈子住得上么
? 你们能像现在一样无忧无虑地享受晚年的清福么? 爸爸兴许还是会去当什么义
务交通管理员,而妈妈你所喜爱的那一盆盆花又怎么会存在呢? ……
“东儿,东儿? ”母亲见他发怔,用手在他脸颊上抚摸了一下。
不,那简直就是触摸,手指尖的触摸。好像他是一个糖浆吹起来的儿子,怕
他粘手,亦怕触破了他。然而母亲从前很粗糙的指尖现在是那么的滑润了。家中
早已没有许多容易使女人的手变得粗糙的活儿了,家中的一切都是细致的了,母
亲的手便也细腻了。母亲也早已不再往手上擦“蛤蜊油”了,而是擦“奶液”了。
他心中立时又感到很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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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他笑了笑,讷讷地说,“我没怎么……你们不是总看不惯这些东
西么? 所以我就砸了。”
母亲说:“可只要不往客厅摆,摆你屋我和你爸没什么大意见啊! ”
“我自己也嫌它们碍眼了! ”
他说着,就到厨房里取了笤帚和撮箕,开始收拾残碴,之后用吸尘器吸地毯。
“妈来吧! ”母亲从他手中夺下了吸尘器。看着母亲像大宾馆的年轻女服务
员们一样熟练地在家里使用吸尘器,他内心的烦乱隐退了些,又被一种更大的安
慰温存着。一九八六年,有几个当儿子的能够让自己的老母亲在家里使用吸尘器
呢? 他认为自己看到的是那么动人甚至那么富有诗意的情形。
“妈,我出去散散心。”
“去吧,兆麟公园有耍飞车的。”
.他走到楼外,忽然想起兜里还有一张票——一张今天下午一点开庭的市法
院大法庭的旁听票,是一个当警察的哥儿们送给他的。据说今天将要被押上被告
席的,有好几位是本市的体面人物。
他还没领略过法庭气氛的威严。他想,兴许比打斗片更富有刺激性吧?
公判的场面的确值得感受一次,法庭气氛无比庄严肃穆。
第一个被宣判的是一位贪污四万多元的副局长兼什么什么开发公司的总经理。
宣判结果——神圣的法律念被告在二十余年的领导岗位上,做过不少确确实
实于人民有益的工作且认罪态度良好,从轻发落,有期徒刑八年。
座无虚席的大法庭一片嗡嗡议论之声。
“怎么才判八年啊? 真便宜了他! ”
“认罪态度好嘛! ”
“这小子从哪儿请了一位能言善辩的律师? 法官们被说迷糊了吧? ”
“迷糊? 那是因为有大人物保! 这桩案子牵扯到的大人物们不少呢! 那小子
都一股脑儿揽在自己身上了,不保着点,那些大人物们的日子还好得了? ”
“判是判八年,三四年就会逍遥法外哕! ”
严晓东的前后左右,一些人们这么讲。
一位法警走过来,指向他低声喝道:“你,不许嗑瓜子。要嗑出去嗑! ”
慌得他赶紧将口中正嗑着的瓜子吐在手上。法庭的威严气氛使他更加意识到
自己其实不过是一个非常之渺小的人物,这儿可没谁认他严晓东“哥儿们”。
第二位被带上法庭的人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其从容镇定,简直使严晓东心
里暗暗肃然起敬。
“被告龚士敏,一九六四年毕业于建筑工程学院。原系某建筑公司副工程师
……”
居然是一位正宗知识分子! 严晓东精神为之一振,坐得更端,侧耳聆听。
“被告龚某,于一九八五年,辞去原职,钻改革之空隙,将户口迁往农村。
其后,以发展农村联营企业名义,采取请客送礼,拉拢贿赂之手段,两次共从银
行贷款三十万元,从此大过资产阶级享乐腐化之生活,却没花一元钱在正当经营
方面。三十万元于今挥霍尽净……被告龚某,你承认罪行吗? ”
“一点儿不错,正是如此! ”
听不出丝毫悔罪的意思。出言铿锵,一字一句,落地有声。
严晓东极想看到被告脸上是一副什么表情。无奈这知识分子“龚某”似乎并
不把千余听众放在眼里,始终面对法庭,背对听众,也不高也不矮也不胖也不瘦
也不驼也不弯的身体,顺条笔直地站在那儿。整个儿是一条知识分子好汉似的。
严晓东忽然感到:“这个人的身影怎么这么熟啊! ”他急切想看看这位被告的面
容,于是,就贸然站了起来。
“你坐下! ”又是刚才那一位法警。
他马上坐下,心里却有些不安。
近两三年的犯罪率还真不低,他想。不过和前些年比,成色大不相同了。前
些年,一张宣判布告贴出来,勾红一串儿,流氓犯多,强奸犯多。近两三年,经
济犯多起来了。贪污、诈骗、行贿受贿,非法牟利……几千元是小数,动辄几万
十几万几十万。罪犯也不再往往是二十多岁的小青年了,国家干部多起来了。官
小的是科长、处长;官大的则是局长、厅长、县长、市长、甚至省长一级。岂不
是应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句话么? 法官威严的声音震击着他的耳鼓:“根据
我国刑法152 条和155 条的规定,本法庭判处大诈骗犯、贪污犯龚士敏死刑,缓
期两年执行……”
“龚犯,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
“没什么可说的。人唯一命,宁享乐百日,不穷酸百年! 但请速死,何必缓
刑! ”
“将龚犯押下去! ”
于是那龚某不卑不亢地就被押下去了。
又引起一阵嗡嗡议论之声:
“对这样的趁早枪毙算了,为什么还缓期两年啊? ”
“就是。瞧他那副蔑视法庭的傲慢劲儿! ”
“据说因为他还有十几万元没挥霍,不知藏在什么地方,打算留给老婆孩子。
得在枪毙他之前,把国家这笔钱追问出来呀! ”
“还希望他交待啊? 我看他是不会交待的! ”
“你没听他说嘛,人唯一命,宁享乐百日,不穷酸百年! 他那是把人生看得
透透的啦,早有一死的思想准备! ”
“对,对。他不是还说但请速死嘛! ”
“这叫心甘情愿地以身试法啊! ”
“安静! 下面将罪犯……”
严晓东站起来匆匆离开了法庭。龚某被押下去时将脸转向了听众一次。他认
出了龚某,他们曾一块儿吃过几次饭。可在场的“哥儿们”为他们互相介绍时,
龚某不叫龚士敏,而叫龚冰啊! 那顿饭本是以他的名义请的,他忘了带钱,结果
是龚某替他付的账,四百多元。龚某给他的印象豪爽仗义。他总想着要当面还龚
某钱,却再也没机会见到。他曾托一个“哥儿们”代转,可那“哥儿们”说:
“干什么呀! 你这不等于埋汰人家么! ”
没有谁退出法庭,只他一个人往外走。他的表情很不正常,不少人将猜测的
目光投射到他身上,大概以为他是龚某的亲属。那位法警不知何时转移到了门口,
迎面盯着他,好似盯着一个同案犯,盯得他心怦怦跳。
一走出市法院大法庭,他就在高高的台阶上坐下了,迫不及待地掏烟吸。万
万想不到龚某是个如此这般的大诈骗犯! 他严晓东欠一个大诈骗犯四百多元! 妈
的这世道也变得太凶险了! 他宁愿事情反过来,是自己被龚某诈骗了四百多元!
他觉得自己胃里消化过极不干净的东西似的,一阵阵地翻腾。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法庭门口是你坐着吸烟的地方么! ”又是那位法警。
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掐灭烟,起身便走……
当他出现在他的回民饭馆里的时候,他所雇用的两位大师傅和三个跑堂伙计
围住他,指着街对面向他诉苦。才半个多月没来查看,街对面竞又出现了一家回
民饭馆的门脸儿,比他的饭馆的门脸儿更体面,使他的生意受到严峻的竞争的威
胁。
“当家的,他们不地道,偷了咱们一份菜谱去! ”
“偏偏在咱们对面开门脸儿,这不是成心想挤垮咱们吗? ”
“当家的,咱们干脆扩建吧! 你甩出几万元起个二层三层的! 要不我们还在
你这儿干个什么劲儿? 冷冷清清的! ”
“两位大师傅不干,那我们也不干了! ”
“吵吵什么? 乱吵吵什么! ”他大发脾气,“我不是还没因为生意冷清减你
们的工钱吗? 扩建不扩建,用不着你们操心,我自有打算! ”‘他从管账的手里
要出五百元钱,接着就抓起电话,想问一个“哥们儿”,那龚某家住哪儿。刚抓
起电话,见大师傅和伙计们都在默默地瞧着他,又放下了。他不能当着他们的面
打这个电话。如果他们知道了他跟一个大诈骗犯有瓜葛,那他是没法儿继续挽留
住他们的。
“我待你们怎么样? ”
“当家的,那还用问吗? 你待我们是不薄呀! 要不我们为你操心? ”
“正因为你待我们不薄,我们眼见生意被人挤了才发愁啊! ”
两位大师傅说着知近的话。
“我给你们每个人的工钱,都不算低吧? ”
“不低,不低! ”
“当家的,我们可没有再让你加钱的意思! ”
三个伙计立刻表白。
“我这个门脸儿,从一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