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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每次都是在这时将他翻压在身下,重占上风。地上的冻土被他们的大头鞋跟蹬
起了一层,他们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当他又一次将对方压在身下后,一辆卡车从桥上驶过,一阵黄土落下,眯了
对方的眼。他趁机将报考表抢到了手。
他迅速跃起,跳到一旁,将报考表从领口塞入贴身的衬衣中了,然后紧了一
格皮带,防止它掉出来。当他确信万无一失,也不可能再被对方夺走后,才从地
上捡起自己的帽子,用帽子拍打身上的土。
他一边拍打,一边看了对方一眼,见对方仍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上,满脸是
土,双眼还紧紧地闭着。
对方的一只手,缓缓地向一个衣兜摸去,又向另一个衣兜摸去。那只手,连
同那条手臂,软弱无力地从对方的身体上滑下,伸展着。
他看见那只手紧紧地抓了一把土。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强盗。
他立刻走过去扶起对方,用手拍打对方身上的土,然后捡起对方的帽子,替
对方戴在头上。
对方请求道:“你给我吹吹眼睛。”
他就给对方吹眼睛。
眼泪从对方眼中淌了出来。
“好点么? ”
“好点了。”
对方擦眼泪,那张脸立刻变得很肮脏。
他从兜里掏出了二十块钱,低声说:“真对不起你。”
“没什么。”对方推开了他的手:“我说过,被你抢去,我认了。”
对方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站住,从地上捡起什么,回头望着他,又
说:“你的表,接住。”将表抛给了他。
他接住表,呆呆地望着对方走出了桥洞。
表,一块半新的“上海”表。他刚才竟忘了自己还有一块表。
“等等! ”
对方又站住,转身望着他。
他走到对方跟前,羞惭地说:“我刚才忘了我还有块表,真的。”
边说边将表和二十块钱放入对方衣兜,拔腿便走。
走出很远,他听到对方喊:“哥儿们,祝你交好运,榜上题名。”
他回头看了一眼,对方还站在原处。
又一辆卡车从桥上驶过。
他心中十分感激刚才他和对方翻滚在一起时从桥上开过的那辆卡车的司机…
…
而在这个夜晚,这个时候,他感激的是从他手中得到了二十块钱和一块半新
的“上海”牌手表的那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中的一个。
对方给予他的可是一个命运的转机。
两年后他就可以成为一名中学教师了!
他对生活不再有过高的要求,他相信自己能够成为一名好教师。语文、数学、
物理、化学,不论教哪一科他都能够胜任。政治除外。
他很后悔没有问那个给予他这种命运的待业知青伙伴的姓名和住址。这时他
想:如果我那块表不是一块半新的“上海”牌的,而是一块崭新的,“欧米茄”
牌的,或者“罗马”牌的,带日历的,那才公平啊! ……
无家可归的徐淑芳一直“客居”在他家里。
对于同院的邻居们说来,他和她究竟以一种什么关系相处,是个难猜的谜。
他们怀着种种好奇,想从她脸上破译谜底,但她却很少迈出他家的门。他们偶尔
在院子里看见她,她便立刻低下头,像自惭形秽的麻风病人一样逃进屋去。他们
想从他脸上获得信息,满足好奇心。可他脸上既没有新婚后的和美表情,也没有
蒙受奇耻大辱的可怕阴云。他一如既往,对所有的邻居都很礼貌,很客气,见面
一如既往地称呼他们“大爷”、“大叔”、“大娘”、“大婶”……
只有从郭立伟脸上,他们才获得一点反馈。这个当弟弟和当小叔子的,常常
以一种警告的目光回敬邻居们好奇的目光。那种目光的含意是——谁若敢议论我
们家,我就对谁不客气! 于是好奇的邻居们得出结论——她——依然是他们家的
人。但邻居们总还不免觉得,在那兄弟俩歪斜的家门内,经历了婚礼那一天的花
圈事件之后,居然还能进行着正常的、安静的、平和的生活,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在那扇歪斜的家门内,处境最尴尬,最难堪,内心世界最复杂的,并不是郭
立强,也不是他的弟弟郭立伟,而是既合法又不被承认的新娘子和嫂子徐淑芳。
一张结婚证书,以我们共和国的庄严法律的名义,将她和这兄弟俩组合在一个家
庭之中。而那架在婚礼上被烧毁的花圈,以一个,不,它代表二十余万返城待业
知青的情绪和心理,无声地发出道德的呐喊,全部诋毁了那张结婚证书的法律力
量。普遍的良心是普遍的道德的基础。这个古老而无懈可击的逻辑,时常使她独
自悲哀地暗想:不仅仅是一个王志松,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都会谴责我,唾弃
我,包括他。他虽然重新收留了她之后,待她以礼,但他内心深处肯定是极其蔑
视她的,毫无疑问他已收回了对她的爱情。对于爱情,礼貌是比仇恨更加彻底的
决裂。没有人启发她,她全凭一个女人的本能悟到了这一点,这是女人无师自通
的箴言。它用看不见的文字刻在女人的心上,没一个女人对此是“文盲”。
兄弟俩都上班后,她独自“留守”在他们的家中,尽一个名符其实的“看家
婆”的种种义务。她常怔坐床边一两个小时之久,陷入无解的沉思默想和无边的
忧情苦绪。而在他们下班之前,她给他们做好饭,烧好洗脸水。吃过饭,兄弟俩
都从不在里屋多耽留一分钟。一道门坎,隔成她和他们的两个领地。
一天早晨,她梳头时,头发一缕缕地脱落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从镜中看到
了自己青白的头皮,所剩无几的稀疏的余发,像伪装草率而拙劣的尼姑的头。她
被自己那种样子吓住了,手中拿着木梳呆若顽石。镜中的她那双惊愕的眼渐渐盈
满泪水,镜外的她却在心里对自己说:徐淑芳徐淑芳你不要哭! 即使你变成了一
个怪物你也不要哭! 你要刚强你要刚强……
他恰恰在那一时刻走进屋里,仿佛从她身上发出了一道无形的闪电,将他击
得倒退了一步。她立刻弯下腰,捡自己落在地上的缕缕头发。捡完了,她已没有
力量站起身来,也没有力量抬起来头来。她竟手中抓着自己的落发瘫坐在地上了
……
当她的意识从一种麻木的状态中挣扎出来时,他们早已离开了家……
那天晚上,当他们回到家里,见她头戴一顶旧的单军帽,那是弟弟的,不知
她从哪里翻着的。
这几天,郭立强开始复习功课,每天晚上才不得不进入里屋。
他和她,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桌前。一个悄无声息地两眼瞪着某处发呆。
一个聚精会神地看书,演算,吸烟。他将闹钟定了时,到十点,铃声一响,他便
立刻走到外屋去,不再进来。
昨天晚上,他刚走到外屋去,又要进里屋来取放在桌上的烟。
她却已经将里屋门插上了。
并不是为了防范。不,绝不是! 防范他? 她连这样想也没有想过,何况她是
没有任何理由防范他的,因为法律已经宣告了她是属于他的女人,她自己对于这
一点也是认可了的。何况这是他的家,她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随时进里屋。
她立刻给他开了门。
他走进来后,说:“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我……”她像严重侵犯了别人的权力似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从桌上拿起烟便走。走到门口,转身望着她又说:“我明天一定去找他,
一定让他来接走你……”
“不! ……”她叫喊起来。仿佛一个孩子听到大人威吓地说,要让魔鬼将自
己带到一个什么十分可怕的地方去。虽然他的话中毫无威吓的成分……
此刻,她仍像前几天晚上一样,呆呆地坐在床边,凝视着鞋尖。
这双猪皮皮鞋还是在婚礼那天开始穿的,穿后一次也没打过油,已经很肮脏
了,还沾有她的血滴。
7
她心里却在暗暗祈祷那闹钟的铃坏了。她感到无比孤独,仿佛是坐在一条小
小的木舟上,木舟漂荡在被暗夜笼罩的汪洋大海中。有他在眼前,她似乎感到那
种咄咄逼人的从四面向她压迫而来的孤独减少许多许多。虽然他每天晚上一走人
里屋,便坐到桌前去,直至离开不看她一眼,不跟她说一句话。她还是觉得他的
存在对她意味着可以朦胧望到的彼岸。
她祈祷那闹钟的铃坏了。
它的弦上得很足,走动之声清晰有力,到十点,铃准响。
那时“木舟”上又只剩她自己,“彼岸”也将随之消失。
她简直已无法忍受晚上十点以后的孤独。
真正置身在一条小小的木舟上,飘荡在被暗夜笼罩的汪洋大海中的人,是多
么希望和另外一个人为伴啊! 哪怕是仇人! 仇人的存在所造成的威胁也比那样一
种孤独所造成的恐惧小些。
何况他不是仇人,他是她的“岸”。虽然朦胧,但存在着,代表着陆地。他
是她所能望到的唯一地平线。
她祈祷闹钟的铃坏了。
她不祈祷自己脱落的头发重新生长出来,却一遍又一遍暗暗祈祷闹钟的铃坏
了。
它的弦又上得多么足啊! 它的走动之声又多么清晰有力啊!
嚓、嚓、嚓……
这声音冷酷无情。
一到十点,它准响。
她诅咒那有节奏的“嚓嚓”声。
她祈祷闹钟的铃坏了。
她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将头伏在手臂上,夹在指间的一截烟还燃着。
她以为他不过是那么休息一会儿,见他许久都一动也不动,才断定他是那么睡着
了。这几天内他明显地消瘦了。她从内心里对他涌起了一种怜悯之情,和一种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