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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遵太后令旨。”容儿又起身蹲了个万福。一直坐在旁边静听对话的冯保,这时插进来问道:“王尚仪,请问你这套善世佛乐用的是何处的谱本?”“就取自宫中教坊司。”
“啊,怎么从来没有听到教坊司演奏。”
“这套曲子是洪武五年,洪武皇帝龙驾亲临蒋山礼佛时,由蒋山寺的僧人度谱创作的。宋濂学士当时躬逢其盛,便在笔记中记下了这次佛会,并将曲谱带回来交给了教坊司。”“你是怎么知道的?”
“奴婢是先读了宋学士的笔记,然后再去教坊司,从那十多只盛谱的大红柜中,找到了这套曲谱。”“王尚仪不愧是有心人。”冯保口中赞叹,心里头却酸溜溜的。容儿虽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但对这位笑里藏刀的“内相”向来谨慎有加。她听出冯公公的话中含有讥讽之意,赶紧赔着笑脸答道:“冯公公的琴艺天下无双,跟您老比起来,我们这班女乐都成了儿戏。今后,还望冯公公多指教才是。”“王尚仪太谦虚了,方才太后还夸赞你们演奏得好。”“是演奏得不错,”李太后接过话茬,“容儿,回宫后,让邱得用给你们赏银。”“谢太后。”
容儿道福谢过,然后知趣地退出。歇了这半会儿,李太后缓过了劲,问冯公公:“现在该做啥?”
“赠观音。”
冯保说着,朝门口一抬手,立刻就有两名小内侍抬了一个高约四尺的红木匣子进来。在砖地上小心翼翼地放稳,然后打开木匣,那尊藤胎海潮观音像就赫然映入眼帘。以下情形不必细说,一如师傅先是给李太后叩首谢恩,然后让两名小沙弥进来抬起那尊观音请去大士殿落座,一时间,僧众夹道长跪接送,女乐工们再次鼓吹奏乐。短暂的仪式过后,一如师傅又回到客堂,刚坐定,冯保就提起话头说:“一如师傅,今儿可是昭宁寺千载难逢的喜事,一下子来了两个观音,那尊藤胎海潮观音,已经永久留在寺中,还有母仪天下的李太后,本就是观音转世……”“算了,算了,冯公公瞎唠叨什么,”李太后明是嗔怪暗是高兴地打断冯保的话说,“在佛门清净地讲这种话,不怕犯忌?”“太后本来就是观音转世嘛,”冯保猜透了李太后的心思,因此也就敢放肆讲话,“一如师傅,听说你是练出了天眼通的得道高僧,想必你看得更准。”“是啊。”一如忽然变得心思重重,抬眼再三,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冯保尚在兴奋中,也顾不得看一如的表情又抢着说:“既是这样,太后,奴才倒有个建议。”“说。”“既然太后亲自把大内收藏的藤胎海潮观音送到昭宁寺供奉,干脆,这昭宁寺就此更名,叫灵藏观音寺,岂不更好?”“这……”
李太后把目光转向了一如,这一下可让一如为难了。京城梵刹,昭宁寺并不是最有名的,以一如的影响地位,他本可以住持一座更大的庙宇,但他宁可住在昭宁寺,原因是这一带穷苦百姓多,在他们中宏扬佛法,正好符合他的“普度众生”的佛家襟抱,若更名灵藏观音寺,实际上就变成了一座皇家寺庙,一般百姓庶民就会敬而远之,这实非一如所愿。但冯保这一提议,明显是为了拍李太后的马屁。一如若表示异议,后果不堪设想。思来想去,一如只得合掌念道:“阿弥陀佛,一切听李太后作主。”
李太后看出一如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便追问了一句:“一如师傅,冯公公的提议有何不妥吗?”“啊……没有。”“那,就改作灵藏观音寺吧。”
“谢太后。”
一如双手合十,又念起“阿弥陀佛”来了,老和尚的这份木讷与虔诚,倒让李太后大受感动,她对冯保说:“冯公公,回宫后,您瞅机会奏请皇上,给这灵藏观音寺赐个匾额。”冯保答:“奴才记住了。”
“唔,还有什么?”
李太后欠欠身子,那样子有回宫的意思,一如努努嘴唇似有话说,又是冯保赶紧奏道:“启禀李太后,还有一件事情,还望您老人家在此定夺。”“何事?”
“万岁爷登基那天,您让奴才替万岁爷找个替身剃度出家,这孩子,奴才找着了。现就在外头,等着太后过目。”“啊,传他进来。”
冯保出去片刻,便领了一个孩子进来。
这孩子身材偏瘦,但皮肤白皙,挺挺的鼻梁,大大的眼睛。骤然见到这些大人物,难免畏葸紧张,站在李太后面前,禁不住浑身发抖。李太后慈母心肠,她让孩子站得更近些,一面帮他扯了扯弄皱的衣衫,一面亲切问道:“你叫什么?”“牵牛。”
“为啥叫这名字?”
“俺娘七月七生了我,所以叫牵牛。”
“今年多大?”
“十岁。”
“哟,你同当今万岁爷同年。”李太后怜爱之心溢于言表,“牵牛,你哪里人?”“县。”
“县?”李太后又大吃一惊,越发亲切起来,“原来你是咱的小老乡。”牵牛点点头算是作答,冯保一旁插话道:“奴才领旨后,心里头琢磨着,给万岁爷找一个替身,也不是什么地儿的人都行。若能在太后的家乡县物色一个,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于是就吩咐手下人一门心思去了县,花了这一个多月时间,终于从数千名孩子中,找出了这个牵牛。他年纪同万岁爷一样大,长相虽不及万岁爷,但奴才看他眉宇间也还有佛相,奴才觉得理想,就把他领过来了。”李太后微微颔首,算是对冯保的赞赏,她的注意力仍集中在牵牛身上。她见牵牛身上穿的衫裤并不是家乡农家自织的土布制成,而是松江府产的细梭子布。这么热天,还穿了一双城里少爷才穿的鸭头袜。因此问道:“牵牛,你这身穿戴,是从老家带过来的?”牵牛摇摇头。
冯保仍是包揽着解答:“牵牛穿得破烂,这身衣服是来京后新买的。”“牵牛,你爹做甚?”
“种庄稼。”
“收成好不好?”
“不知道,俺来的时候,地里正旱着呢。”
“哦,”李太后心里头像被螫了一下,她自十三岁随父亲逃荒从县流落京城,十五年过去了,她再没有回过县。牵牛的出现,勾起她对故乡的怀念,“县这地方,三年倒有两年旱,庄稼人日子不好过啊。牵牛,能吃饱饭不?”“吃……”牵牛欲言又止。
“说真话。”
“吃,吃不饱。”牵牛答话声音细弱。
“可怜的孩子,”李太后把牵牛揽进怀中,眼角溢出细碎的泪花,“现在饿吗?”“现在不饿,到京城来,我顿顿都吃得好。”“你知道你来干什么吗?”
“知道,”牵牛开始兴奋起来,“咱是来替万岁爷出家的。”“你愿意吗?”
“愿意。”
“为啥愿意呢?”李太后叮问道,“当和尚并不好耍,长大了也不能娶媳妇。”牵牛使劲地点头,说,“咱还是愿意。”
李太后笑了起来,对在坐的一如和尚和冯保说:“牵牛一口一个愿意,说的都是孩子话。”
“不是孩子话,咱娘就这样教的。”牵牛眼睛睁得溜溜圆,认起真来。这样子逗得李太后很开心,她用手指头戳了戳牵牛的鼻梁,笑问:“啊,是你娘教的,她怎么说?”
“咱娘说,要是真能替万岁爷出家,那可是十代人修来的福气,也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还有,还有……余下的话,咱娘不让说。”牵牛说着又止住了。他的这份天真质朴让李太后很喜欢,因此更加饶有兴趣地追问:“有什么好话儿,你娘不让说?”
“咱娘说,咱若是被李太后相中,真的出了家,咱家就可以免差免赋,日子会好过一些。”
“就这话?”
“就这话,咱娘说,这是悄悄话,不让咱告诉任何人。”李太后听了大受感动,她毕竟是穷苦人家出身,深知丁门小户过日子的艰辛。她让人把牵牛带下去休息,然后问一如:“一如师傅,你看牵牛这孩子如何?”
一直静坐一旁认真听着谈话的一如,往常只觉得李太后不苟言笑甚为威严,今日却看到她和蔼可亲极富人情的一面,心中平添了对她的十分好感。同时他也觉得牵牛纯真可爱,不过对这孩子他是同情大于赞赏,便答道:“这孩子让人疼爱。”
“牵牛的确是个好孩子,”李太后由衷地赞叹,接着问,“一如师傅,你愿意收牵牛为徒吗?”“这个……”一如略一思忖,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佛家也讲缘分。”“牵牛这孩子既然让一如师傅疼爱,这就是缘份,”冯保虽然对一如尊敬,但对他不痛不痒的答话又甚为不满,“太后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让牵牛在昭宁寺出家。”“如此善哉,善哉。”
一如迫于无奈,算是作了一个委婉的表态。
谈话至此,李太后想告辞了,她便对一如师傅说起道别的话:“一如师傅,咱只想到昭宁寺来敬香还愿,没想到宫里来了这么多人,对寺中多有叨扰,还望师傅海涵。”一如师傅双手合十,悠悠说道:“太后玉辇亲临,实乃寒寺的无上荣幸。新主登基,万方吉庆,老衲深信,有太后表率天下,从此后,人皆敬三宝,佛门重振之日,为时不远。”“现在,京城各寺庙香火不是都很旺么?老和尚为何要说佛门重振?”逮住一如的话把儿,李太后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