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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秀才浅浅一笑,回道:“郝老爷大约是中了贾似道的毒太深。”
“此话怎讲?”
“方才郝老爷品评促织是否王者相,用的都是贾似道所著《秋虫谱》里的原话。这贾似道称得上南宋的第一大玩家,对促织之精通,实乃集前人之大成而又有独创之见,时人无出其右。但贾似道毕竟死去近三百年,这期间沧海桑田该有多少变化?蟋蟀虽为微末之蠢,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况且蟋蟀之幽微,贾似道也有发掘未尽之处。”
郝一标与金秀才对话时,徐爵一直专注倾听。这时插嘴问道:“依金先生之见,黑寡妇胜在哪里?”
金秀才答:“毕大爷的金翅大将军,的确是神品,但一看它的动静,就知它产自败窑。”
“败窑?何以见得?”徐爵问。
“一座窑败后,窑火尽淬于砖中。虽天长日久杂草漫生,但砖中燥气仍是旺盛。在这种砖缝儿里长成的促织,具纯阳之气,且青色身子红色钳子金色翅膀,处处都如火燎油泼,呈现一派英勇之气。毕大爷的金翅大将军,正具备这些特点,说它万里挑一还有些亏,说它可遇而不可求则庶几近之。从品相上看,金翅大将军的确有王者风范。”
“既是这样,它为何会死于黑寡妇之手?”
“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金秀才眨眨眼睛,狡黠一笑说,“在下那只黑寡妇,产自古冢。”
“什么古冢?”徐爵一时没听明白。
“就是年代久远的老坟。”游七帮着解释。
金秀才看了游七一眼,继续说道:“这位先生说得不错,古冢年代久远,凝至阴之精。产于其中的促织,颜色偏暗,四肢偏短,以通体黑色为上品。由于穴中至冷,促织似醒似眠并不喜动。一旦捕捉到手,顺其性以养之,养其锋蓄其勇,使之投入搏杀,可收奇效。”
“你这黑寡妇捉自何处?”
“香山。”
“唔,那里的老坟多,”徐爵点点头,又狐疑问道,“老坟之产就能斗过败窑之产,这不一定吧?”
“如果都是上品,古冢之产就一定会胜过败窑之产,以阴克阳虽属道家言,却也是兵家大法。”
金秀才侃侃而言头头是道,闻者无不折服。趁徐爵呷茶时,郝一标又问:
“方才金先生说顺其性以养之,这究竟是如何一个养法?”
金秀才看眼前这三个人是真心请教且无恶意,也就和盘道出真经:
“养法因虫而异,不可拘泥。就说这黑寡妇,既出自古冢,又属雌,可谓阴上加阴。首先要设法给它治懒病,激发其斗志。对症下药,又分水疗与食疗。先说水疗,黑寡妇初逮上来,从冷沁沁的地穴到骄阳普照之地面,一下子热不可耐,致使倦怠加倍。为了让它适应地面热度,须得以青草擂碎绞汁,人蜜糖水调匀,再渗入河水慢慢给它洗浴。这里头要紧的一点,是必须用河水,井水泉水都不行。因这两种水太凉,浇上去虫身难免悚栗,轻者得寒症,重者甚至会丢命。河水性温,一次一次浇过,不消三日,黑寡妇对地面就适应如常。再就是食疗,黑寡妇长处地穴,多吃阴凉小虫,如果一味顺其所好,则仍不能培养斗志。正确之法是取旱莲草嫩花喂饲,每餐再配以四五只绕飞于干粪上的苍蝇。餐后,取男婴便水杂以清水调合让其啜饮。如此数日,黑寡妇表面上虽然还是懒洋洋打不起精神,但体内已是元气大充。一遇战斗,三两回合之后就能摆脱惰性,且愈战愈勇,必欲置敌虫于死地而后快。”
金秀才不疾不徐,从容不迫道出这一番高论,在座的玩家们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郝一标又把那竹筒儿拿起再把黑寡妇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叹道:
“如此一只好虫,可惜断了一条腿。”
“这也无妨,只要调养几天,它仍是盖世英雄。”
“请问如何调养?”
“用篱落上断节虫,再配上扁担虫,一起烘干研和喂之,再用姜汁浓茶配以铜壶中浸过三日的童便作为饮品,如此调养七日,黑寡妇仍骁勇如初:”
“可他毕竟断了一条腿。”
“人之断臂而为英雄者,不也屡有出现么?”
“这倒也是,”郝一标哑然一笑,旋即试探问道,“这只黑寡妇,不知金先生能否割爱?”
“怎么,郝老爷想买?”
“是呀,金先生若有意,可出个价。”
金秀才又把在座三人瞅了一眼,说道:“郝老爷既然有心购买,理当由您开价。”
郝一标举起一只手,说道:“五百两银子,你看怎样?”
金秀才笑不作答。
郝一标愣了愣,性急地说:“上回毕愣子的金翅大将军,咱出过八百两银子他不肯让出。黑寡妇既然战胜了它,我索性再加二百两,一千两银子,你卖不卖?”
金秀才突然哈哈大笑,在座三人都让他笑蒙了。
“你笑啥?”徐爵脸一板,问道。
金秀才收住笑,说道:“郝老爷财大气粗,肯出一千两银子买只虫儿,也算是豪气干云,只是我金某不肯卖!”
徐爵见金秀才张狂起来,便威胁说道:“金先生大概不知道郝老爷的名声吧?”
“我金某虽才疏学浅,但郝老爷的名声还是晓得的,富可敌国挥金如土。前几天还张贴告示大量收购胡椒苏木,以解户部之困。京城十八大衙门,内监二十四司局全都有哥们朋友,是个通天人物。”
“你既知道这些,为何不肯卖?”
“卖了,在下就得罪了在座诸位。”
“啊?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哪有什么得罪?”郝一标问。相比之下,他倒显得彬彬有理。
“方才我金某赚了一万两银子,那是赌。赌桌上只有输赢,没有道义。现在你郝老爷要花一千两银子买黑寡妇,这是买卖。既是买卖,就得讲公平交易。一只从破棺材里逮着的虫儿,哪儿能值一千两!纵是你郝老爷肯出这个价,我金某若是要了,岂不是坑你?”
“金先生是读书人,讲道义。”游七叹道。
“那你说值多少,总得开个价。”郝一标催促。
金秀才把竹筒儿往郝一标跟前一推,大度地说:“我看郝老爷是道中人,有千金买马骨的侠士遗风。也罢,这只黑寡妇就送给你了。”
“这……”
金秀才如此慷慨,倒让郝一标不好意思。沉着脸的徐爵又勉强挤出笑容,赞道:
“金先生毕竟是爽快人。”
“这位老爷不必夸奖,金某奉送黑寡妇,也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郝一标手一抬:“请讲。”
金秀才说:“在下进这间房之前,承蒙郝老爷管家提醒,说金某赢了这一万两银票,恐怕出门就有危险。因此请求郝老爷,能否派人护送在下回到寒舍。”
“这有何难,不用郝老爷,咱老徐就可以做到。”徐爵大包大揽答道,接着一拍巴掌,喊了一声,“来人!”
应声门响,只见东厂那个“刮刀脸”走了进来,徐爵对他说道:
“你派几个弟兄护送这位金先生回家,如有闪失,我拿你是问。”
“是。”谢刀脸应诺退到门外等候。
金秀才立忙站起身来,对在座三人拱了拱手,说道: “多谢诸位,金某先走一步。”
第三十回 交税银杨提举耍滑 对账册王部堂蹙眉
这些天,王国光每天都是在点卯之前就早早儿来到值房。国库耗竭,他的当务之急就是筹措银两以资国用。全国田地课税分夏秋两季征收,夏季课银应于八月底前征收完毕。但实际上往往拖至九十月份也征收不齐。王国光让十三司分头催促各自对应省份,户部也咨文各省抚台,希望切实督促如额征齐夏课,务必于八月十日前解赴两京太仓验交。眼看期限已到,可是还没有哪个省的课银解来。由户部直管的两淮、浙江、长芦等九个盐运司以及扬州、九江、德安等十大税关,虽经多次督催,因各种各样原因,也都无盐课与商税解来。数口之家,每天开门也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等着花钱,何况一个国家。京城中五府六部大大小小数十个衙门,一天得要多少银子的开销?特别是皇上谕旨取消王侯勋戚的胡椒苏木折俸,又新增了几万两银子的亏空,王国光为此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加之童立本事件发生之后,一些官员借机闹事,放冷箭打横炮冷嘲热讽写匿名帖子,目标都对着他这个部堂大人。此情之下,王国光纵然是铁打汉子,也不免心力交瘁,几天下来,竞掉了十几斤肉,平日丰润的两腮塌陷了下去。
今天他刚到值房,日值司务就进来禀报说泰山提举杨用成已在值事厅里等着候见。王国光吩咐把杨用成带进值房,司务遵命有正直的大臣深受感动,张居正更不例外。他今天前来,一是的确有要事商议,二来也含有优抚体恤之意。谁知一进户部就碰上这么一件令人头痛的事,因此越发体会到王国光的办事之难。此刻,当他看到故友塌陷的眼窝和松垮的双颐,不禁动情地说:
“汝观,二十天不见,你竞变得这般憔悴。”
王国光伸手摸摸两腮,自嘲地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这滋味咱算尝到了。”
“这倒也是。”张居正喟然叹道,“昨天皇上谕旨,给南京户科给事中桂元清削籍处分,户部有何反应?”
“户部官员当然高兴。但咱听说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胡同,每日里仍像开庙会似的。”
“这个不用管它。”张居正冷冷一笑,“树倒胡狲散,汝光你应懂得这个道理:”
“擒贼擒王,如今的王就是魏学曾、王希烈两个,”王国光摇摇头,一脸怒色,接着说,“不过,小心不亏人,咱已准备了辩折呈给皇上,另外还准备了两本账。”
‘‘什么账?”
王国光起身从案几上抱来一摞账册,从中抽出两个贴黄本递给张居正,说道:“部里各司协同会查,赶日赶夜,将历年积欠盘查清楚,都在这两本账册里了。”
张居正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