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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汉臣搀扶着曹上了大船,席地坐定。丁少臣跑进船舱:“回禀老爷,两位解差请您的示下,还等不等送行的人了。如果不等,他们就招呼船家开船了。”
一句话问得曹差点没掉下眼泪来:“唉——傻孩子,‘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如今咱们家到了这步田地,哪儿会有人来给咱们送行啊!”曹扬扬手:“开船吧,开船吧。”
“哎。”少臣答应一声走出船舱,他站在船头上喊:“开船吧!——不等什么人啦。”
少臣一言未尽,从远处跑来一个半大小伙子,他边跑边喊:“先别开船,等一等,霑哥儿,我来了!”
曹霑猛地站了起来:“是十三龄!”他正要下船去迎,可是十三龄已然站在船舱门口了。他向舱内的人们请了一个安,然后说:“曹老爷,四太太,霑哥儿,……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让我给老祖宗磕几个响头吧!”
船舱内只有一张小炕桌,桌上供着用纸写的“曹太夫人之灵位”的牌位,还有一只粗瓦香炉。十三龄双膝跪在灵位前,从怀里掏出来四个小红橘,供在桌上。伏地叩首,阵阵有声,谁也不知道他磕了几个头,震得桌上的红橘滚滚落地。
吴氏、玉莹和紫雨、墨云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欷殻в猩
十三龄磕完头站起来时,额头已有血迹。他强忍悲痛,咬紧牙关没让眼泪流出来,只说了一句:“曹老爷,遇事多往开处想吧。霑哥儿,一路顺风,后会有期。”言罢,一安到地,磨头就走。
曹霑追出舱外,十三龄已然跑远了。
“龄哥!龄哥!——”曹霑跳下船头:“你站住!我有话跟你说。”
从今一别也许再难一见。在这个时候曹霑想跟自己说句话,当然不能拒绝。可十三龄的跑,仅只是怕自己的眼泪引来大家的悲伤。他停住了脚步,曹霑也追到了跟前,他一把抓住十三龄的胳膊:“我问你,如今的我还是富家子弟吗?”
一句话把十三龄问得一愣。顷刻间无言以对。
曹霑并不去理睬他,趴在地上用双手撮起来一小堆土,顺手拔了一根小草,插在土堆上,他抬起头来,以一双泪眼望着十三龄:“犯官后裔,等着跟你这个臭唱戏的下九流,一块儿磕一个头,咱们对天盟誓,今生今世,生死与共,祸福同当。你就是我的亲哥哥!”
十三龄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曹霑“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他把憋了很久很久的眼泪,像山洪爆发似的一泻千里。
曹霑回到船上。船家执篙点岸,将船撑到江心,扬起风帆,大小两只官船在风雨长江中,沿江而下。
鬼脸城头。满脸泪痕的十三龄站在风雨的肆虐中,大声地呼叫着:“霑哥儿!霑哥儿!我的好兄弟!……”
官船在风雨中颠簸而进。
船舱里,曹手上托着一只小红橘,感慨万千的跟大伙说:“真是让人料想不到,我曹家三代四人深受皇恩,百年旺族的一位堂堂诰命夫人临终之奠,竟然只有一个唱戏的小娃娃,用四只小红橘来吊祭,唉——这真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言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五章 寒山失翠(3)
“阿玛,咱们家怎么会亏欠那么多的银子?几十万两,几十万两的。可从打我记事起,咱们家并没有什么大肆挥霍之处啊!”
“是啊,咱们可有什么挥霍之处呢。”曹自己斟了杯酒,接着说:“圣祖南巡,你玛发四次接驾,金子、银子花的跟淌海水似的。什么罪过、造孽就都讲不起了,只要是世上有的,没有不积山填海的,四台大戏,昼夜可以演唱,专供圣祖仁皇帝随时娱乐……当时有人写诗说:‘三叉河口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一亏空就是几百万两的帑银,幸亏圣祖心里明白,让你玛发跟你大舅爷,一人一年轮流到扬州管理盐政。十年之后亏欠已然补齐了。到我接任江宁织造之后,可又亏了二十多万两银子,让我补,我拿什么补。前两年算下来,还亏三十万两。找扬州的盐商借了二十万两,让你三大爷又从中克扣了五万两。原说老太太把自个儿的储蓄拿出来,也能抵上十万两,可这一抄家……嘿嘿,嘿嘿。”又是一杯酒,被曹一口饮下。
“老爷。”吴氏抹了一把眼泪,“此番奉旨进京,您估摸着?……”
曹放下酒杯,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风急浪涌,雨打船舷。
曹叹了口气,伸手把曹霑拉到自己怀里:“风雨飘摇,前途莫测呀!”
“老爷。”老丁往前挪动了一下身子:“我可听说霑哥儿的表哥小平郡王跟和硕宝亲王自小过从甚密,几乎无话不谈,和硕宝亲王不单立为东宫,而且眼下还执掌着军机处,要是求和硕宝亲王,在当今面前说句好话,准能逢凶化吉。”
“嗯,嗯。”曹点头称是。
“还有……”老丁接着说:“咱们家如今的族长宜老爷很得当今万岁爷的赏识,又升官儿,又赏房子,过年过节还赐福寿字儿,咱们到京之后,求求怹给讲个人情……”
“有道理,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
“倘若人情不足,芷园老宅还埋着那对金狮子……”
曹一扬手,止住老丁:“我怎么就没想到啊,对呀!人财两进,必能化险为夷!”他一时兴奋,挥手击案,十三龄供的小红橘又被震落地上。
吴氏急忙拾起供好:“霑儿、玉莹,你们快过来磕头,求太太在天之灵,保佑阿玛平安无事,咱们全家吉祥。”
曹霑、玉莹二人跪倒灵前,虔诚地合十膜拜。紫雨、墨云以及丁家父子也都依次默默祈祷。
朱雀桥边有一家兴隆客店。上元佳节那天,曹家被抄之后,李鼎就下榻在这家客店。他也想到惠通寺去跟曹见一面,给姑爸爸磕个头,祭奠、祭奠。可是又一想,抄也抄了,人也死了,见与不见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倘若被人察觉,牵连了自己事小,牵连了小平郡王一家,事情可就大了。他思来想去,还是以不去为宜。想在店里歇两天就回北京。可是从北京到江宁一路赶来,真是人困马乏,何况又累病了一场。住在店里一躺下就不想起来,夜里还有点儿发热,结果只能是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这种状态引起了店中伙计的怀疑。他便去告诉老板,可巧老板不在,他只好把管账先生请到李鼎住的房间门口。把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先生向里边看了看,李鼎果然脸朝墙躺在床上,好像是睡着了。
先生点了点头,示意伙计把门关上:“这个人是哪儿来的?”
“说是从北京来,可他又能说一口挺好的苏州话。”
“来江宁干什么?”
“说是访友。可他哪儿也不去,连店门都没出过,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像是很乏很累。先生,我怕是江洋大盗,在外地作了案,到咱们江宁来……”
“嗯,没准儿。”先生想了想:“这么着吧,你想个法子惊动惊动他,他知趣,走了就散了。于他于柜上都好,报了官,也没咱们什么好处,起码是烟、茶、酒、饭的招待……嘿!”账房先生说完走了。
赶巧李鼎这会儿没睡着,先生跟伙计说的话他全听见了。翻身坐起,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国家钦犯,又改了江洋大盗了。嘿!”连他自个儿都乐了:“唉,走吧。”
第五章 寒山失翠(4)
李鼎在江岸牵着马买舟北上。
船到江心,李鼎站在船尾,向鬼脸城恭手作别,他心里在想:“绝别吧!鬼脸城,我李鼎发誓,再也不过长江啦!”往事如潮,思绪奔涌。伤心惨目,潸然泪下。
吴氏带着玉莹、紫雨、墨云睡在内舱里。晚饭之后,只有曹霑能来内舱坐坐。
玉莹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小声的说:“有件事,我想了一整天啦,觉着还是应该说,《大清会典》上写的明白,王府里都不准私设狮、龟、鹤。否则便是逾制,那对金狮子怎么会落在芷园老宅?”
曹霑摇摇头。
紫雨只见玉莹嘴动,可听不见说什么,她以为是俩人在说悄悄话,就碰了一下墨云,墨云不明就里:“干什么?”
“我让你睡觉啊。”
吴氏明白紫雨的意思,但也只能是不加可否。
玉莹接着说:“逾制包含叛逆朝廷,比亏欠帑银重的多,倘若……二罪合一,可真不堪设想啦。”
“这么严重!”曹霑惊异失色:“我得问问阿玛,那对金狮子是怎么个来历?”
外舱。反正都是打地铺,曹父子在一边,老丁父子在一边。大家辗转反侧谁都没有入睡。曹咳嗽了几声,索性起来坐坐。
曹霑也爬起来,倒了一杯水递给阿玛。曹欣慰地看了孩子一眼,觉得出事之后,只有几天的时间,曹霑似乎长大了许多。
曹霑觉得这是个机会,就往前凑了凑,小声的问曹:“阿玛,丁大爷说的,芷园的那对金狮子,是从哪儿来的?”
“那是当年九阿哥铸的,铸成之后他嫌铸的不好,就不要了,就让你玛发埋在芷园,屈指算来也有二十几年了。”
“九阿哥铸金狮子,取其何意呢?难道他不怕逾制吗?”
曹一愣:“逾制!你听谁说的?”
“玉莹啊。”
“她怎么会知道?”
“她说读过《大清会典》,连王府都不准私设狮、龟、鹤。否则便是逾制,逾制则包含叛……”
“行啦,别说了!这孩子知道的也太多了,这不符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好了,好了,睡觉吧。”曹面色含嗔重新躺下。
曹霑讨了个没趣,也只好躺下。
稍顷,曹翻过身来,在曹霑耳边小声地说:“九阿哥铸金狮子的事,你不要告诉玉莹,听见吗?”
“嗻。”
从江宁到北京是两千一百里,水路一天走五十里,应该在路上走四十二天。正月十五抄的家,到北京的准日子该是二月二十七。船家的日子算得挺准。二月二十八中晌船到通县的张家湾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