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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你让少臣送来镯子,我本想等今天早晨首饰楼开了门,我把镯子换成银子,再去赎明珠,可陈姥姥说自己心惊肉跳,坐立不安,一定让我去看看,我去了之后……你看!”十三龄把曹霑拉到供桌后边,灵床旁边,掀起尸身上的一床旧棉被:“曹宜不但没给请大夫,反而用烧红了的烙铁烙她前胸,活活把个明珠给烫死啦。”
十三龄说着解开明珠的衣襟,只见明珠头上,凝结着紫红色的血污,胸前青紫、灰褐伴之污血模糊、焦黑一片。
“啊!”曹霑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十三龄抱住曹霑,捶砸撧叫,好一阵子他才算苏醒过来,醒来之后便是呼天抢地嚎啕大恸:“明珠妹妹,你死的好屈!你死的好惨哪!不管是谁害的你,我都跟他拼啦!”言罢一跃而起,夺门欲走。不料被十三龄一把抓住:“你上哪儿?”
“找曹宜。”
“干什么?”
“我让他偿命!”
“偿命?论打,你打不过他,骂,他是你的叔祖,与理不通。大清律上写的明白,主人杀害自己的家奴,跟宰一条狗、摔死一只猫没什么不一样,谁让咱给人家写下卖身文书了呢,咱是奴才!这就叫奴才!”
“照你这么说,就罢了不成吗?”
“哈哈,哈哈……”十三龄一阵大笑,一把抓住曹霑的手:“霑哥儿,你记住,我十三龄虽然是个戏子、下九流,可我也是人,我也是七尺之躯的一条汉子,我能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亲妹妹让人家白白害死吗?”
“你是说要报仇?”
“那是自然。”
“怎么个报法,要不要我帮你?”
“你是一介书生,帮不上这种忙。先别说了,你看,我们戏班里吊祭的人来了。”
曹霑回头望去,只见从门外走进来二三十个人,其中也有几个女人,估计她们是男戏子的妻女之属。怪的是他(她)们并不哭泣,都是满脸的怒容,满眼的仇恨,满心的积怨,像一座座即将燃烧的火山,像一座座即将爆炸的火药库。
他(她)们先向死者肃立默哀,然后跪倒礼拜,按人三鬼四的旧例,磕了四个头。很久很久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这种悄无声息的祭礼,越发显得凝重、庄严,屋里的空气好像都凝结了,像一块巨大的石块,压在曹霑的心上,让他透不过气来,他终于承受不住这怆痛的哀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就在这同一个时间里,曹宜家正在举行小宴。
曹桑格从芷园被赶出来之后,无处安身,就寄住在曹宜家里,曹宜为他们夫妻的到来,让厨房做了一桌酒席,表示欢迎。他们都喝干了自己的门杯,曹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我的命好苦啊,好好的一个家,完啦!儿媳妇死了,儿子走了,几天来下落不明。剩下个丫头片子明珠,我赏她的脸,想让她陪陪我,她不但不愿意,还跑到曹家去告我的状,哼!他能怎么样,一个待罪之人,我如今是曹家的族长,堂堂护军参领,皇上的御林军,三品大员……”
第五章 寒山失翠(47)
三太太赶紧又给曹宜倒上一杯酒。曹宜接过来一饮而尽:“可叹我中年丧妻,寂寞呀,寂寞呀——以后你们就在我这儿长住吧,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来,都是一家人嘛。”曹宜乜斜着醉眼,看着三太太:“啊——”
三太太又给曹宜倒上一杯酒,嗲声嗲气地说:“我一定尽快的为您物色一名小妾,既要年轻,又要漂亮,她没进门之前,我来为您操持家务,保管让叔公过得舒舒服服、高高兴兴的。”
“好!好!”曹宜开怀大笑,他拍打着三太太的肩膀:“就是新人进了门,我也让你管这个家。哈哈,哈哈……”
入夜之后,曹桑格两口子上了床,准备入睡之际,曹桑格跟三太太说:“我可提醒你,那老东西没安着什么好心,我看他跟你眉来眼去的那个劲头儿,我就知道,那卿卿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老五为什么一去不归,这里头准他娘的有事!”
“行了,人家的事儿咱们管不着,还甭打听。咱如今是寄人篱下,总得奉承着点儿,就盼着你有个正儿八经的营生,咱自个儿也好有个窝!”
“你瞧,说着说着又拐到我这儿来了。睡觉!睡觉!”曹桑格躺下,拿被子蒙上了头。
明珠的供桌前又添了一张矮方桌,桌上摆着大盘儿的酱牛肉、酱猪肉、煮鸡蛋跟一大摞烙饼,还有几壶酒跟几个饭碗、一把筷子。
刚才来吊祭的客人们都走了,只留下两个人,曹霑并未见过。大家坐在矮桌边,十三龄代为引荐:“这位是我们街面上的地方费大爷,看着我跟明珠长大的,不是外人。这位是我们戏班里的班主孟老师,是我的亲师叔,也不是外人。这位就是咱们前街芷园的主人、江宁织造曹老爷家的大公子曹霑曹少爷。跟我虽说不是一类人,但则是,我从七岁在江宁上堂会,头一家就是曹老爷家,从此我跟霑哥儿相识,十几年来,敢说情同手足,也不是外人。今天请你们三位来,一为祭奠舍妹的亡灵,二为求你们三位给做个证明,证明我十三龄陪你们三位喝了一夜的酒,寸步没离开这间灵堂!行不行?”
三人异口同声:“行!”
“好,我先上香,然后祭酒。”十三龄言罢抓了一把香,在素蜡上点燃,插于炉内,然后举酒过顶以示奠祭,祭完之后把酒洒在地上:“好了,三位请坐,有酒有肉,有干粮,用多用少悉听尊便。谢谢三位能陪我守妹妹一夜,明天她就走啦,入土为安,了此一生。可惜她才只有十六岁……”十三龄给三人倒满了酒,举碗相让:“请!”
众人举碗,一饮而尽。
曹霑放下碗,突然问道:“哎,我来了一天,怎么没看见陈姥姥呢?”
“唉,老人家哭死过去两回啦,刚安稳着,别惊动怹了,上了年纪的人了,不经折腾啦!”
剩下来的只有沉闷、怀念、忧伤、愤恨与惆怅……很久很久,这死一般的寂静,真叫人喘不过气来。
又过了很久,从街上传来了更鼓之声,正好是三更天。十三龄噙着泪花,低声吟道:——
思悠悠、恨悠悠。
滴尽平生泪如流,
兄妹今夕绝别后,
何时手刃仇人头!
这一腔悲音,使曹霑竟然哭出声来。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前街的东方起了大火,火势凶猛,烧红了半边天际。十三龄刚要站起来,陈姥姥疯了似的一步闯了进来,扑倒在明珠的尸体上,力竭声嘶地高声大叫:“报仇啦!报仇啦!孩子,我的心肝、我的闺女,总算给你报了仇啦!”
一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十三龄,又在香炉里上了一股香,跪倒灵前嚎啕大哭:“明珠!我的好妹妹,天不怨,地不怨,都怨哥哥无能,穷得养不起你,把你给卖了!竟让你落了这么一个惨死的下场!明珠啊,哥哥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十三龄顿足捶胸,只哭得满脸是泪,悲痛欲绝。
这场大火是从两三处引发的,所以一时无法熄灭。顷刻之间曹宜的这所宅院,完整的房子已然所余无几了。
第五章 寒山失翠(48)
衣冠不整的曹宜,被烧得焦头烂额,从火场里逃出大门。曹桑格背着半口袋元宝,拉着三太太也从院内逃了出来。
曹桑格大声地喊叫:“宜老爷,快报官,抓住十三龄,一定是他放的火!”
“着!”曹宜想了想,问曹桑格:“老三,你说是十三龄放的火,有什么凭据吗?”
“有啊!”
“那你说说。”
“当然有啊!您想想,您害死他妹妹明珠,他能不放火报仇吗?”
“呸!”曹宜抡圆了胳膊打了曹桑格一个嘴巴:“放你妈的狗臭屁!你才害死他妹妹了呢!滚!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从此别来见我!”
三太太想来打圆场:“叔公,您先……”
“滚!你们俩个都给我滚!”曹宜说完冲向逃出来的家人:“救火!你们还不救火!再等会儿就片瓦无存啦!”
天将破晓,众人在明珠的灵前忙乎着为她入殓,突然闯进来两个县衙门的公差,进门就问:“谁是戏子十三龄?”
十三龄迎上去请安:“是我,您哪。”
“曹老爷家的丫头明珠,是你妹妹吗?”
“没错。”
公差们一抖锁链要锁十三龄,没想到十三龄早有准备,将头一低躲过锁链,一伸手反将锁链抓住:“哎,二位,这是干什么?”
“护军参领曹老爷,告你给他们家放火。”
“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三更天前后吧。”
孟班主过来先请了个安:“二位班头,误会了吧。我们四个人在这儿守灵,守了一夜,十三龄是寸步没离,怎么能去放火呢?”
“是啊,我们四个人谁也没离开过这儿。”曹霑站在原处帮着证明,并不给两个公差请安施礼。
公差们心里挺不舒服,斜着眼儿问:“你是什么人?”
“宜老爷是我的叔祖,我叫曹霑,二位不信咱们可以找宜老爷去对证。二位再不信,我还可以陪你们走趟平郡王府,小平郡王福彭是我表哥,怎么样?去吗?”
芷园曹宅在这一带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曹宅跟平郡王府是亲戚,公差们更是都有耳闻,再瞧瞧眼前的这位哥儿,决非凡夫俗子一介草民,可公差不解的是,一位公子哥,怎么会给戏子的妹妹守了一夜的灵,不管怎么说,眼下的局面有点让公差们下不了台。
费大爷到底上了几岁年纪,又当地方多年,经得事儿多,他看出来公差的窘态,得赶紧给他们个台阶下,于是从旁边凑过来,深深一安:“给二位班头请安!我姓费,是这地面上的地方,您说曹老爷告十三龄放火,不知道是有人证啊,还是有物证?如果有,您锁您的人,谁也不敢拦着,如果没有,我们三个人倒是愿意为十三龄立一份干结,保他昨天一夜,没离开过这间屋子一步儿,您看如何?”
孟班主把一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