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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修园子(一)
一
天津,李鸿章官邸。这是一张清癯的、布满很深皱纹的脸,一双眼睛微微眯缝着,似在闭目养神,又有一点漫不经心的样子。
不断有属下来禀报——
甲:“中堂,丁汝昌又来信催银子了,说是咱们北洋海军‘定远’、‘镇远’两艘主力舰,原设大小炮位,均系旧式,‘经远’、‘来远’尚属尾炮;‘威远’须改换克虏伯新式后膛炮……海军方面还有一个消息,日本已派人前往英国阿姆斯特朗造船厂谈判购买一艘军舰,而这艘军舰正是我们一直准备购买的那艘铁甲巡洋舰,日本人甚至连它的名字都取好了,‘吉野’号……”
李鸿章:“唔。”
乙:“大人,前些日子传闻的日本制定‘征讨中国策’的消息已被证实。日本人的具体步骤是:第一步攻占朝鲜,作为进攻中国大陆的跳板;第二步占领台湾,控制东南亚地区;然后……”
李鸿章摆摆手:“知道了!”
丙:“京城里最近准备恢复制钱,太后让翁同龢去办这件事,翁师傅去找阎敬铭商量,阎敬铭不干,他说行使制钱,必先收回大钱。私铸的大钱,分量极轻,尽以输入官府,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奸民,苦了小民?同时京师钱铺,以‘四大恒’为支柱,维持市面……”
李鸿章:“袁世凯从朝鲜跑回来,怎么就不见了人影?”
丙:“袁世凯?”
李鸿章:“行了,你下去吧!”
丁:“老爷,准备进贡给太后的那只鹦鹉已经一天多不吃不喝了,拉的粪便颜色也不对……”
李鸿章一下子睁开眼睛,“啊?”
一纸电文传来,上谕:“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筹议北洋海军事宜各条,言多扼要,事关重大,着该督即来京奏对。”
天津通向北京的官道上,暮色苍茫中,一小队人马疾驰而来。
当先的乌骓(音zhuī)马上是神采矍铄、装束奇特的李鸿章,他一身黑色劲装,青巾帕缠头,戴墨镜,紧扎的腰带上插一把黄澄澄金柄的左轮手枪。
紧随他身旁的是一名圆脸眯眼,书办模样的中年人,这是他的亲信幕僚——盛宣怀。
而他的身后,则是二十名身着灰呢箭袖短衣,挎腰刀,肩上背着一色崭新的德国造毛瑟式前膛步枪的亲兵护卫,个个剽悍异常。
人马如一阵疾风卷过,雨点般的马蹄溅击起黄尘飞扬!
……
储秀宫内,
慈禧坐在炕上,捧着个锃(音zèng)亮的白铜水烟袋,一边悠悠地吸着南方进贡来的潮烟,一边在看几个宫女和太监排练京剧《大登殿》。
扮演王宝钏的宫女看模样还只有十四五岁,嗓音很嫩。她唱道:“三人同掌昭阳院,学一对凤凰侣……”
因为不熟练的缘故,她的声音颤抖,最末一句更是荒腔走板唱不下去了。
一旁扮戏的和拉琴的太监、宫女都笑起来。
慈禧拿着点烟的纸楣子指着那小宫女,笑得直颤抖,“小,小丫头片子,荒腔走板到九州外国去了……”
小宫女撅着嘴说:“老佛爷您唱得好,您来唱嘛!”
“我来?好!”慈禧将水烟袋往炕桌上一放,站起来。
屋里所有的人顿时来了兴致,连屋外的太监都伸着脖子往里瞧热闹。
大内总管李莲英这时走进来说:“老佛爷,七爷来了。”
慈禧:“噢,叫他在外间等着。”
她转对小宫女说:“听着,这两句应该这样唱,”她款款走动几步,“三人同掌昭阳院,学一对凤凰侣伴君前。”
字正腔圆,那声音更透着一种妩媚的韵味,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妇人之口!
毓〖HT〗庆宫,明亮的灯烛下,年轻的光绪帝正在御案铺开的宣纸上专心致志写“颐和园”三个大字。
“李鸿章已经进京了,”光绪皇帝的老师,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翁同龢对光绪说,“太后此番让皇上以筹议北洋海军名义召他进京,究竟是何主意,皇上心中应该有底……”
光绪好像没有听见翁同龢的话,只是那握笔的手不停地微微颤抖。他的脚旁,扔了一地废弃的宣纸团。
“颐和园”三个字写完了,光绪拿起,左右端详一番,“嚓嚓!”又一把撕碎,揉成一团,往地上一扔,烦躁道:“翁师傅,朕怎么总是写这几个字不好?”
翁同龢:“那是因为皇上不喜欢这几个字。”
光绪一愣,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冷笑道:“朕喜欢!清漪园改为颐和园,取颐养冲和之意,中国的臣子们这名儿改得多好!写它不好,总归是朕无用而已!”
翁同龢正色道:“皇上万乘之身,至贵至重,怎么可以轻易自责?”
光绪帝听了,默不作声。背手踱至墙边,望着墙上康熙与乾隆的画像出神。
这是两幅西洋画师所画的油画。画面上,康熙帝戎装金甲,雄风逼人;乾隆帝盘马弯弓,英气勃勃。康乾盛世的辉煌气局,好像要从画面喷薄而出!
光绪猛地转过身来,双目灼灼,神情中顿时增添了英武之气,连说话的语调都果决了:“朕以为,太后召李鸿章进京,名为筹议北洋海军,实为清漪(音yī)园工程。”
翁同龢:“臣也是这样想。”
光绪:“太后六旬万寿,理应隆重庆贺,以臻祥洽。朕的确也想尽一番孝心,将清漪园好好修复一番,让她老人家舒舒服服住进去,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可没想到,修园子的工程耗费这么大,伤了国家元气,朕为此深感忧虑。几番欲进言,又怕引起太后误会,这次李鸿章进京,倒是个好机会。”
翁同龢:“皇上是想让李鸿章向太后进谏?”
第一章 修园子(二)
光绪:“对,办海军,修园子,孰重孰轻,太后不能不考虑。”说着,他又从御案上拿起两份奏折:“这里还有阎敬铭的两份奏折,称户部已无款可拨。朕这就批个‘请懿旨办’,转呈太后,看看她老人家的意思。”
“臣也准备上一个折子,请停一批庆典工程!”翁同龢接着说,“本来一个清漪园就不堪重负,内务府那帮奴才又一味逢迎,满北京大搞什么彩殿、龙棚、经坛、牌楼、亭座等庆寿的‘点景’,借机挥霍,实在是可恨之至!”
“好!”光绪有些振奋了,“还得让上书房,南书房都做出响应!”
翁同龢:“臣这就去知会他们。”
光绪吁口气:“这样安排,朕心里才算踏实了。”
翁同龢:“臣却担心一个人……”
光绪警悟:“李鸿章?”
翁同龢:“正是。太后对他恩眷隆深,他此番进京又是为军费而来,由他进谏的确再合适不过了。但臣估计太后也会让李鸿章为修园子的事说话。而李鸿章盘算太精,心目中又只有太后和他的水师淮军,未必肯为皇上分忧,替江山社稷着想。”
听翁同龢这样一说,光绪半天没有作声,拿着那两份奏折,又翻了几翻,这才说:“翁师傅,李鸿章肯不肯进谏,另当别论。只是刚才听了你的话,朕倒是非常担忧。”他望着翁同龢,恳切地说,“朕知道当年因李鸿章弹劾令兄翁同书一事,你们结下宿怨。但你们都是朝廷的股肱(音gōng)之臣,总要和衷共济才好,千万不可因私而废公。”
光绪语调虽轻,翁同龢早已惊得汗如出浆,“嗵”地跪倒在地,“臣不敢!”
“起来,快起来!”光绪连忙上前亲手扶起翁同龢,继续道:“朕自启蒙识字起,师傅就教朕明白了一个道理,洋人欺我,皆因国势积贫积弱而致。欲再现康乾盛世,惟自强富国别无他途。而李鸿章这个人这些年来办洋务,图自强,还是有一些实绩的,所以,朕是想倚重他的。而你们之间若有龃龉,则会误了国家啊……翁师傅,你是两代帝师又是朕跟前第一个心腹重臣,朕的种种难处,你知道得最清楚。朕这些心里话,不跟你说,又跟谁说去。”
说到这里,光绪声音颤抖,眼角早挂上两滴泪花!
“皇上!”翁同龢只觉热血激荡,喉头哽塞,又跪了下来,重重叩头道:“臣当竭忠事国,肝脑涂地以报皇上!”
墙上的自鸣钟“当!当!……”敲了九响。
光绪微微一惊,道:“时辰不早,你就在这里将请停‘点景’等寻常工程的奏折写好,朕也就在这里批了,连同阎敬铭的两道折子一起,即转呈太后慈览。”
“是。”翁同龢站起走到书桌旁坐了下来,略一思索,挥笔疾书。
光绪返身,一眼看见满地的废纸团,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又在御案上铺开一大张宣纸,提笔濡墨,用心写起“颐和园”三个大字来。
殿内静静的,只听见自鸣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
二
玉春院后院天井内,“啪!”一计响亮的耳光,打得那个拥在最前面的伙计晕头转向,眼前金星乱舞。
“老虎不发威,以为是病猫!你们这班王八羔子,由着你们在门外乱嚷嚷也就够了,还真敢往本姑娘闺房里闯啊?”
京城名妓沈玉英站在门口,杏眼圆睁,粉面通红。她穿一件贴身粉红小夹袄,衣襟未扣,腰间就用那么一根丝绸巾松松束着,露出大半个胸脯,白生生晃人眼睛。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伙计们怒骂。
几个伙计不约而同地后退几步,那个挨了耳光的倒霉蛋捂着半边麻辣辣的面颊,可怜兮兮道:“借一百个胆子,小的们也不敢闯沈姑娘香闺,这都是妈妈的吩咐。”
沈玉英冷笑道:“妈妈的吩咐!她吩咐你们吃屎,你们也去?别忘了这些年是谁支撑着这个门面?我拿着自己不当人,才养活了你们这一大帮人,驴子拉磨,也有个喘气的时候,我才将息两天,你们就来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