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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问一个书办:“朝廷要来检阅水师的公文发下去没有?”
书办:“禀大人,发下去了。北洋水师各部,旅顺、威海卫、大沽炮台,还有直隶各州府县,淮军各部都已回文,称正在积极准备,恭迎朝廷钦使。”
李鸿章“哼”一声道:“他们也学会做官样文章了……”
他唤过马三俊,“我要亲自前往旅顺和威海去促一促这帮奴才。你去安排一下,明日一早动身。
马三俊:“是。”
……
乡间道路上,晨雾散开,一行人马疾驰而来。
当先的乌骓马上,李鸿章仍是一身黑色劲装,青布帕缠头,戴墨镜,腰带上插那把金制左轮手枪。
盛宣怀、伍廷芳和卫队紧随其后。
正是清秋天气,路两旁林木疏朗,不远处村庄的屋顶升起两三缕炊烟。一只芦花公鸡,跳上村头的半截黄土墙,“喔喔”啼起来。
此番景物,不由让李鸿章将缰绳一勒,缓辔(音pèi)而行。
他后面的人也放慢了速度。
蓦然,一只灰斑野兔从路边野地窜起,跑到路当中,睁着张皇失措的圆眼睛看他们一眼,又三蹦两跳,没入路旁枯草中不见了。
李鸿章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那野兔消失,这才转过头来,感叹道:“秋风起矣,野兔肥矣,弯弓射猎,当其时矣!”
说着,那手下意识地放在腰间的左轮手枪上。
盛宣怀心一动,纵马上前道:“久闻中堂大人射技惊人,今日能否让宣怀开开眼界”?
马三俊也大声道:“那可不是吹牛,听说咱们淮军当年在上海虹桥与长毛血战,我淮军以三千人大破长毛十万之众,大人一支洋枪,就射杀他娘的长毛匪首一十三名!”
李鸿章呵呵笑道:“老夫如今眼力不济,比不得当年了!”话虽这么说,他那目光却往四下在搜寻。
马三俊忙道:“大人可是要寻活物?那里正好有一只!”说着,用手一指。
顺他手指方向望去,村头半截黄土墙上,那只芦花公鸡兀自站在那里,顾盼自雄。
李鸿章笑笑,从腰间拔出左轮手枪,脸上倏忽杀气凝聚,举枪瞄准——
久久,却没有响起枪声。
再看李鸿章时,面色已是一派平和,那枪也垂了下来。
盛宣怀诧异问道:“中堂为何不射?”
李鸿章并不回答,只是将目光凝望着那村庄——
村庄,几乎家家屋顶上都飘起了炊烟,麦秸垛旁有孩童嬉戏的身影和笑声,还有狗吠声。
盛宣怀悟道:“中堂怕是惊扰百姓?”
李鸿章点点头,反问道:“你们可知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这句话么?”
盛宣怀和伍廷芳同时点头,“也曾听到过。”
李鸿章:“我却是时时拿这句话来警策己身啊!”
他一边按辔而行,一边缓缓道:“一个人身上带着一把利刃,他会情不自禁的有拿着这利刃去砍杀,伤害他人的冲动;同样,一个人,那怕他握有一点小小的权力时,他也会难以遏制地想将这个权力施于他人。这就是为什么县衙的差役,甚至一个收税的小吏,也经常作威作福,叱骂、殴打寻常百姓的缘故了……吾辈为国之大臣,一言一行都将使千百万人受其利害,因此,更要慎用权力。这把金左轮手枪,乃光绪六年俄国皇太子送给我的礼物,十余年来我经常带在身上,但迄今为止从未开过一枪。我是以此来培养定力,遏制杀心,警策自身切勿滥用权力啊!”
盛宣怀和伍廷芳不禁悚然动容。
盛宣怀道:“中堂此番议论,直追古哲先贤,当为天下为官者戒!”
李鸿章喟然长叹:“哪里敢望天下为官者戒?就只我手下那些当差的奴才能听进去就已经不错了!”
三
广州,万木草堂,康有为挥动着手臂,用广东官话大声吼道:“体制倘不完美,个人品质完美又有什么用?要挽救国势于颓败,光靠那么几个为官的人讲究操守,慎用权力是没有用的,一点用也没有!必须改革制度,改革这个僵化腐败的制度!”
身穿蓝夏布长衫的学子们分东西肃立,以崇敬狂热的目光注视着他,虔诚地聆听着他极富感染力的讲学。
康有为同样穿着蓝夏布长衫,讲得兴起发热,将领口处两个纽扣解开,似乎有热气从里面冒出来。
他身旁摆着一盆清水,盆沿晾着几条小毛巾,一个弟子专门侍候在侧,见他讲得出汗,赶快拧了条湿毛巾递上来。
康有为接过,擦一把汗,将毛巾往盆子里一扔,又继续讲起来:“孔子定人间为三世:一为据乱世,一为升平世,一为太平世。由低而高,依次有序前进。而推动此前进的,就是‘随时因革’,也就是变法改制呀!你们都知道,先秦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均为孔子亲作。但你们谁又知道?其中所涉关于神农、黄帝、尧、舜、禹等上古文物和制度并不存在,都是孔子所假托的呢!”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老师,”一个弟子禁不住问,“孔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问得好!”康有为又接过毛巾,擦了一把汗,将毛巾扔回盆里,说:“孔子之所以要‘托古’,就是为了‘改制’;先秦诸子,自周衰礼废,大凡通权达变,关心国事的人们,‘罔不托古,罔不改制’,孔子今日是圣人,是‘素王’,但他当年乃一介布衣也!而‘布衣改制,事大骇人,故不如托之先王,既不惊人,自可避祸’,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托古改制的原因了。”
“啊!”学子们发出赞叹声。
康有为:“前有先圣,后有来者。孔子是‘素王’,先生我自号‘长素’,这并非我狂妄,当此时矣,历史需要先生我站出来,像孔子一样,变法改制,以济苍生,以救天下!”
说到这里,他缓缓举起一本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孔子改制考·康有为著》。
学子们发出一阵激动的欢呼!
第五章 身怀利器(三)
康有为矜持地对站在最前面神情俊朗,年轻的梁启超道:“卓如,这本书还是草稿时你就读过了,能否谈谈你的体会?”
梁启超应声出列,“启超谨遵师命!”
他双手捧过新书,转身对着满堂同门师弟,眼睛发亮,朗声道:“先生此书,与《新学伪经考》可并称为当世两大奇书。当此外患近迫,内乱交乘,民生凋敝,政治日蹙之际,乾嘉以后无谓的考据之学和心性之谈,已于急剧恶化的国事丝毫无补!”
说到这里,他的情绪慷慨激昂起来,“如果说,《新学伪经考》是我们的先生,他高举起批判大旗,以犁庭扫穴之势,横扫上千年来的古礼旧制和圣人经典的话,那么,这本《孔子改制考》,则为变法改制拯救颓败的国事和天下苍生而建言立论,启超以为,这才是先生著作的最大意义啊!”
他慷慨激昂的话语和神情深深感染了年轻的学子们,一个学生激动地高喊:“先生教诲,振聋发聩,石破天惊!外间人称我万木草堂师生为‘康党’,依学生之见,能作‘康党’乃是我等的荣幸!”
学生们一齐喊道:“我等愿永远追随先生,担当天降大任!”
康有为激动地擦把汗,将毛巾往盆里一扔,也喊道:“先生我也一定带领你们建立千秋不朽的功业!”
四
旅顺,海防营务处,一个三品顶戴的官员和一名中年书办正在喝酒。
昏黄的灯光下,杯盏狼藉,看样子两人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官员对闷头喝酒的书办道:“老兄,我再劝你一句,你把这事捅出去,对你没有一点好处,反而得罪了本官和营务处大大小小的同僚,除了你老兄,谁的屁股那样干净呀?再说哩,李中堂若知道这事,顶多也就训斥我一顿,他老人家是最讲乡情,最恋旧的。我跟随他老人家多年,他若不放心,也不会将旅顺海防营务这么大的摊子交给我了!而你呢,下场可就惨了!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的一对小儿女着想呀……两个孩子可不能小小年纪就没有爹呀……”
那中年书办抬起头来,指着官员,口齿含糊地说:“黄,黄大人,你不要拿孩,孩子来威胁我……我本来不,不想得罪你……可你的心也太黑了,连买炮,炮弹的钱都,都敢贪污,还威,威逼我做,假账……我,我不告你,打起仗来没,没炮弹……你遮盖得住吗……”
被称作黄大人的官员脸一寒,眼里杀机毕露,这时才可以发现他根本没喝醉。他阴森森地问道:“这么说,你是执意要告本官了?”
中年书办:“我不告,我的良心……不得安生……”
黄大人:“那好,你就到海龙王那里去告本官吧!”
话刚落音,隐藏在屋角暗处的几个汉子早窜上来,掀倒书办,用绳索将他捆成一团。
中年书办的酒已惊醒,拼命挣扎呼喊:“黄瑞兰,你杀人灭口,不得好……死……”
一个凶汉将一团破布塞进他口中,他“唔唔”叫不出来了。
另外两个凶汉拿着一条早已预备好的麻袋,将中年书办塞了进去。
黄瑞兰:“手脚放利索些,不要让人撞见……”
夜色沉沉,悬崖黑黝黝的剪影衬着天幕,显得狰狞可怖。
几条黑影出现在悬崖上,他们将扛在肩上的麻袋卸下,探头往悬崖下望去。下面是黑黝黝深不可测的海水,只听见海浪拍打崖脚的啸声……
他们吓得赶快退回来。然后抬起不停蠕动的麻袋,来回晃悠一下,抛了出去——
“扑通!”麻袋落入海水的声音立即被海浪的啸声所淹没。
……
旅顺港口,蓝天如洗。
李鸿章在一大群官员、随从的簇拥下,登上了黄金山炮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