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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小洞太小,只能用来说话,不能做别的事。
也不是什么事不能做,白豆把手伸进小洞,让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那只手很大,很粗糙,也很有力。抓住了她的手后,白豆看那张铁一般的黑脸上,看上去真的没有那么可怜了。
白豆说了好多话,胡铁什么话也没说。可胡铁的手却说了很多话。这些话,白豆用她的手听到了。听到了胡铁的手说的话,白豆的心一下子好受多了。
3
同一天,白豆去劳改队看胡铁,白麦也出门,去给孩子买换季的衣裳。也怪,那一天以后,再看两个孩子,一下子可爱了好多。好像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样。在心里把孩子的位置,越来越往中间摆了。这不天刚有点凉,就想着去给孩子买衣裳了。
走在大街上,像走在自己家里一样,白麦没有半点不自在。白麦已经是城市人,并且比这个城市多数人生活得要好。她已经不用做针线活,家里的人想穿什么,就去商店买。家里的工资,每个月都花不完。想要什么,都可以到商店去买。还要去大商店,大商店东西好,花样也多,贵一点,不要紧,只要东西好。
天山商场最大。大门也大。可人太多,进的人和出的人,在门口挤成一团,像是水闸门前的漩涡。白麦往里进,觉得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她的眼。她站下了,她的眼又被晃了一下。她看见了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是一张脸。这张脸和许多张脸挤在一起。像是好多树叶叠在一起,可白麦还是看到了那张脸。
因为这张脸姓陈。
没有再往里挤,站在大门的边上,等着那张脸从里面挤出来。其实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等这张脸出来。实在没有想到会碰到他,并且是在这个地方碰到他,她什么也来不及想。
他要是和她说话,她该说些什么。她没法马上想出来。
可她马上又发现她不用去想说什么话了,因为根本用不着说什么了,因为那张脸从她脸前经过时,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转过来。她甚至感到了那张脸上的一张嘴呼出的气息。但那张脸还是一掠而过,像是一阵风吹动了一棵树,白麦只是动了一下。这个动作极细微,几乎看不出来。
再看过去,那张脸没有了,看到的只是一个后脑勺和一个宽厚的后背,还有一只手里的一条头巾,是个花头巾。是给哪一个女人买的,白麦猜不出来,反正不会是给她买的。
望了一会儿,白麦不望了。转身走进了商场,边看柜台货架上花花绿绿的衣裳,边在想,幸亏他没有看见她,要是他也看见她了,站下来和她说话,她说什么呢?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说的呢?两个人要是没有话说,见面还不如不见面。
其实这个时候,他们还是有话说的,比如说,她知道,那个牵涉到白豆的案子,就是他去复查的。他肯定见过白豆。她完全可以像谈工作一样,和他谈谈白豆和白豆的案子,问问当时调查的情况。只是这个时候,白麦一点儿也没有想起白豆来。
买完衣裳回到家中,一个人躺到床上,又想起商场门口遇到的事。老罗看到白麦好像在想什么,问白麦在想什么,白麦说什么也没有想。
遮天的古树林,如浪的青草地,有些东西,不是想忘就能忘掉的。如果说,在老罗跟前,白麦还有什么秘密,这可能是惟一的了。
在下野地,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的永远拥有自己的秘密。没过多久,大家都知道了白豆去为胡铁上诉的事,还知道了白豆每个星期都要去劳改队看胡铁一次。
看到白豆挎着包,穿着好看的衣裳出门,总有人会凑上去问。
白豆,这是去哪儿?
去劳改队。
去那儿干吗?
去看胡铁。
劳改犯有什么看头?
我喜欢看。
包里鼓鼓的,装的什么呀?
莫合烟。
胡铁不抽烟呀。
过去不抽,现在抽了。
你还给他带了什么?
他要什么,我就给他带什么。
他要什么,你都给?
他要什么我都给。
本想看到白豆的不好意思,从中得点趣,可问来问去,倒是自己没有意思了,没有趣了。
不管什么东西,越是遮掩,大家越是想看,真是把它完全摊开,放到光天化日里,谁想看都可以看到,反而不会有人想去多看了。
有些事,一般人看了,知道了,可以不管。可同样有些事,干部们看了,知道了,却不能不管。
吴大姐找到白豆。
吴大姐说,听说你又去劳改队了?
白豆说,是的。
吴大姐说,听说你和胡铁好了?
白豆说,是的。
吴大姐说,你说你要嫁给胡铁?
白豆说,已经嫁给他了。
吴大姐说,胡说。
白豆说,真的。
吴大姐说,你不能这样,他是个劳改犯。
白豆说,他被人冤枉了。
吴大姐说,别再和他来往了,这么下去,你会把自己毁掉的。
白豆说,我已经被毁掉了,无所谓了。
吴大姐说,你不能自暴自弃啊,组织和同志们还是很关心你的。
白豆说,这我知道。
吴大姐说,我很愿意帮助你。
白豆说,我知道。
吴大姐说,不管有什么事,也不能去找个劳改犯再糟蹋自己啊。
白豆说,你是说,下野地还有男人愿意娶我了?
吴大姐说,有啊,有啊。前两天马号喂马的老张见了我,就给我说了,不管是谁,只要是个女的,他都愿意娶。老张也就是年纪大了点,但思想品质绝对没有问题。
白豆说,驴和马的思想品质也绝对没有问题。
吴大姐,你这是什么话?
白豆说,人话,真话。
吴大姐说,真不像话。
白豆说,我知道,组织一直很关心我,是我老是做对不起组织的事,以后你们就当没我这个人好了,再也不要管我了。
吴大姐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组织上会对每一个同志负责的。对谁都一样,对你也一样。对组织来说,永远没有管不管的问题,只有如何管的问题。
和吴大姐说话,实在没意思,白豆不说了。可吴大姐还要说,她是代表组织说话的,不管对方是什么态度,她都要把该说的话说到,这是工作任务,不完成就是没有尽到职责。
吴大姐说,小白,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不高兴,我不生气。我这是为了你好,听不听是你的事。只是有一件事,我要通知你一下,经过研究,组织决定你以后不能再去劳改队看胡铁。
白豆说,为什么?
吴大姐说,你这样老去,不利于对胡铁的劳动改造,同时,也会对你的思想进步有影响。
白豆说,如果我非要去呢?
吴大姐说,去也是白去。我们已经和劳改队的领导通过气了,劳改队领导也同意以后你再去劳改队,不再安排胡铁和你见面。
下个休息日,再去劳改队,白豆没有看到胡铁。
白豆问一个管教,为啥不让看。管教说,不为啥,领导安排的。
看不到胡铁,也得问问胡铁。还问管教,胡铁身体好吧?胡铁没病吧?管教说,好得很,这些日子,胡铁换了个人似的,能吃能睡能干活,不吵架不打架,表现可好了。
问胡铁现在干什么活?管教说,让他打铁了。管教说,挖了一个冬天的大渠,好多坎土镘坏了,他说他当过铁匠,可以把这些坏了的工具修好。
侧着耳朵听,真听到铁锤的敲打声,当当当地从高墙里传出来。这声音一下子让白豆想起好多事。
白豆说,能不能把这些莫合烟带给胡铁?管教打开袋子,看看里面没有别的东西,管教说行。
下个休息日又去,又见到那个管教。管教说,你不要再来了,不会让你进去的。白豆说,不进去也行,你把这些莫合烟带给他就行了。说着把袋子递给管教。管教没有接。管教说莫合烟也别送了,上次那袋莫合烟就被队长没收了。管教还受了批评,说他办事没有原则。
原想着见不到胡铁,能把莫合烟送进去,让胡铁知道来看过他,对他也是个安慰。可没想到,这一点也做不到了。
白豆没办法了。
4
四月初,化完了雪,到月底,要播的种子,全播到了泥土里。春播忙得很,一年里,最忙要数这一会儿,不赶着把种子下了地,晚那么几天,就会少收好几成。全都要下地,干部,炊事员,卫生员,饲养员,全要抽出空,去忙播种的活。白豆是饲养员,给鸡喂了食,不能再靠着门框晒太阳。也给她分了任务,不完成可不行。地里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人多就热闹。春天这个季节,什么东西都有股兴奋劲,人也显得比别的季节兴奋。干着活,手不闲,嘴也不肯闲。播种这个事,又容易激起想像。动不动就和男女的事联系到一块了。
往一块地里一站,男人跺一下脚,说真是块好地,瞧,多肥,还湿乎乎的。锋利的坎土镘一使劲,噗地一下就进去了。爽不爽,爽。男的吭哧吭哧挖着,女的一旁说,不行,太深了。男的少用了一点劲,女的又说,不行,太浅了。男的说,深了也不行,浅了也不行,你要咋样才行了。女的说,不深不浅才好。深了咋不行?深了,里面太湿,种子会被憋死。浅了咋不行?浅了,会被晒坏,发不了芽。对呀,播种,可不能马虎,播不好种,长不出好苗。快,快一点,要抢时间。哎,别太快了,要讲质量。那就慢一点。慢也不行。好吧,好吧,不快不慢,总该行了吧。
马车一趟趟往地里送种子。看到老杨从马车上往下搬种子,有人大喊,老杨,你的种子行不行啊?老杨说,咋不行,都是种子站选出的好种子。又有人喊,那咋播下去,不见长出东西啊。老杨说,那准是遇到碱包了。又有人喊,啥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