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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1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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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提过了,什么样的解答我也都尝试过了,还有什么是我没有想到的?这些日子,我除了想还是想,漫长空旷的时日里,全是我的思想和忧虑。可是,事情已经绝望到这一步,什么我都愿意试一试。连一种传销的草本成药,“仙妮蕾德”,我都试过了。这名字听起来像神降之物,药理听起来也很神妙,令我怀疑的却是,具有如此广泛效应的药理,能够针对我的情形吗?我的情形已超出常理,无可思议。我找不到一个与我同样情形的人,于是也得不到真正的同情。我孤立无援,所以,心理医生一说,试一试又何妨?就这样,我去见了心理医生。 
  我再次陈述我的症状,从头说起。那最初的一日变得如此遥远,就好像上一世的事情,我受煎熬了多么久啊!从那日起,一日一日地走向深渊。我的叙述难免混乱,因为无法准确表述,我心悸头昏,不得不停顿下来,然后,深呼吸一下,再继续下去。那医生听我讲述,他的态度与以往所有医生都不太一样。他既不像其中某一些那样,带着过于的好奇心,像在听一个灵异故事;也不像另一些,虽然掩饰着,还是流露出无神论者那种不信邪的冷淡态度。他认真地听,偶尔会打断一下,询问某一个细节。他打断的地方似乎挺在行,很是症结处,是了解我的痛痒的。有几处,他还笑了,不是那种不相信的好笑,而是轻松的,不把事情看得如此严重。他始终对我抱了一种恰当的注意,使我感到受重视,却也没让吓着。由于他的善解,叙述很顺利地完成了,然后他就提出了他的问题:有没有食欲和性欲? 
  对这医生,我怀着感恩之情。事情就是在遇着他之后,开始转变。虽然后面还有漫长艰苦的道路,可不再是茫然无措。求医无数,这一回可算有了确切的诊断,他说:你只是有些抑郁,不过,不要紧,你还没有完全丧失欲望。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抑郁”这个词被这样科学性地使用,还有,“抑郁”的表征是没有欲望,这是判断的基本标准。“抑郁”呈现出它物质性的一面,虚无不可测便有了可测的希望。但它是那样一种物质,和我们通常认识的物质有着绝然不同的表面。它的测定,诊断,疗治,是有着另外的途径,这都是新课题。医生给我的指导总起来有两点:第一点,他驱逐了我对小白药片的恐惧感,他以那样的口吻说:咱们不正在吃它吗?那就继续吃下去,再多吃一点亦无妨。我自然要说我的顾虑,他并不多加解释,只是说:这是平常的药,我有时睡不好,也会吃。然后他又说:你吃了,心里就会踏实。“踏实”这个词说到了我的心底,我的终日愁虑不就是一个不踏实?这是一个简朴的定义,很直接,而我为接近它大费周折。第二,他说:你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这一条,不像前一条那么好操作,容易见效,因为我真不知道我喜欢做的是什么。但不要紧,我已经对他有了信任感,甚至是,依赖感,他说什么我都会说服自己接受。我决定,努力地,耐心地,一步一趋地,发掘我的喜欢。 
  事后想起来,这医生对我的治疗,是很有计划的。开始,他对我的症状是以理解和顺从的态度。怕出门吗?那就先在家里待着吧!能不能上班去?不能,那就不上班。再接着,他就开始进行轻微的反抗。我说怕和大家一起吃饭,他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不是挺好?他用近乎天真的神态看着我,表示出一种质朴的社交兴趣。继而他又安慰我:没关系,开始不适应,过二十分钟,至多半小时,就好了。再下次,他就向我提要求了。他的要求很奇怪,也很有趣,他说:你要去“新世界”,去过之后再来看我,否则不要来。他多少有些利用我的依赖要挟我,可却是有效的推动。这一晚,我真去了。这是一个新开张的大型商场,总共七层,通顶,高高低低悬挂着广告招贴,气球,彩灯,填充了过于高耸的中央天庭。这是一个中下等级的购物中心,地处拥挤的中心区,人就特别多,其中夹杂着跑进来取凉消暑的附近居民,穿了拖鞋,睡衣,扶老携幼。进门便是轰然的人声,满目花花绿绿。这是一个声像的桶状实体,我沿了厚壁一层一层上去,我挤身不进这满腾腾的声像,可声像在我跟前破路而开,让我过去,总算相安无事。我走完七层,耳里,眼里,尽是纷乱的杂碎。好在是在人工的照明下,这些庞杂的音像呈现出较为软和的外形。而我,仗着那小白药片的撑持,自己给自己打气。为使这趟出行有一个证明,也为了纪念,我还买了一条裙子,然后回家了。等下一次就诊,我向医生汇报这次成果,他又提出下一个要求,去第一中心百货。一中百的走道直通过街天桥,是上下天桥的必经之路,于是,行人便在店内过往,人潮如涌。市声顺了通道灌进店堂,在四壁与穹顶下激起回声。这一回,我也买了东西。这主要面向内地消费者的商场里,商品大多价格低廉,款式平庸,品质粗劣,可是满坑满谷,对人的物欲也有鼓动呢! 
  之后,不需要他下任务,我自觉地走去大大小小的百货大楼,购物中心。豪华昂贵如迪生,美美;平民大众如第七百货,天山商厦。前者以华美,后者以多,挑动着我的物欲。有用无用,我买来东西一大堆。可是,这欲望多少是带些造作,是有意鼓动,说放下便放下。欲望这东西,原先不觉着,如今忽然变成一种孤立的存在,不晓得它是隐在哪一个节骨眼上。但我还是坚持着去百货公司,逛街,买东西。倘若最初还有一点新鲜劲的话,到后来便只是机械的重复。人为勾起的那点欲望麻木了。只有那小白药片忠实地支持着我,使我能以责任心来应付每一日的起居。其时,我真对它有依赖感了。尽管有一日,医生不以为然地说:它哪有这么灵,又不是仙丹!这暗示也没有从根本上消除我对它的心理依赖。 
  在我的疗治过程中,出现了一个人,一个通灵者。她人在北京,是一名热心的朋友通过电话向她陈述我的症状,然后她再开药方。依常例,我是不对这些玄妙的事情有兴趣的,我基本是一个实证主义者。之前,亦有人向我推荐这个大师,那个大师。每个大师都有一长篇神迹,类似《圣经》里的福音书。我对他们一律抱敬而远之的态度。这一位的说法却很特别,当时还不怎么太觉着,后来,日复一日地,越来越想起她的话,觉着句句指向我的症结。她先说没事,然后开出药方:要喜,要眼见红,还要——这一条她说得略微详细,最好是到乡下去,农舍跟前,拖一张板凳,坐下,与不识字的老太聊天。乍听起来,似乎都有些不着边,可是懵懂中,就不晓得这里还是那里,打中了我。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与我的医生相合,虽然是不同的出发点。我当然不能把这人的话告诉医生,搅扰医生的思路,还让他以为我见异思迁。医生的方法更直接地作用于我,我已经把自己全交给他了。他的每一句话都对我产生良性的效果,他对我的合作也表示满意。我们是一对最好的医患关系了,一方负责,另一方信赖。每两周,随访一次。我觉着他多少是有意的,这一回看见我,就招手让我进去,给我享受特权,不按着挂号序列来,于是我深感他对我另眼看待,心生欢喜。下一回呢?他则不肯通融了,非让我老老实实排队不可。经过焦虑的等待,坐到他跟前,陡然地松弛下来。他有一次还说你不必来了,为什么?我问。你已经好了,他说。这是莫大的鼓舞,可下一次,我还是去了。他倒也没有打发我,依然询问情况。每一次求诊,时间都不长,和看一次感冒的时间相等。我已经学会用客观的方式描述这些主观性很强的症状。无论焦虑,还是抑郁,在一次次的求诊中,渐渐呈现出它们物质性的内核,一个坚硬,因此而可以克服的内核。在器质以外,存在于无形的物质,不可见不可触却可感。我服用的那小白粒子药片,说明书上画着明确的化学结构式,可是药理一栏却写:“作用机理尚不清楚,可能是通过中枢与特定的受体结合而发挥作用。”通向这物质的引路模糊不清,我们只是在混沌中摸索,碰撞。感谢前人的经验,也感谢实证派的西方医学,它至少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让我能“踏实”,然后再来追根寻源。 
  在我照这医生叮嘱增添药量,调整服药时间,第二天就见成效。心情顿时明朗,与明媚的春阳相融。几乎令人难以置信,反而有种不可靠。我如履薄冰,生怕一失足,好梦醒来。这一日,怎么说呢?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一切都归位了,归到原先的,早已适应的位置。形状,色调,运转的速度,通通复位。我从挣扎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放下抵抗,与其重归于好。这一天是整个患病经历中的亮点,以后,即便是痊愈了,亦没有这样闪亮的日子。它突兀在一长段灰暗的日子中,特别耀眼。我轻松走在街上,与人交谈,进入午睡,睁开眼睛,下午已过去大半。这些平常的情节在长期的病苦之后,焕发出幸福感。我的要求如此低微,不是健康,仅只是一点常态。这陡然归于常态的一日显得如此色彩强烈,它对以前和以后所经历的日常生活都有一种唤醒的意思,唤醒了常态中的深刻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来自于谐调,与所存在,所依附的所有条件的和谐。这一日给“和谐”标出了记号,原先,它是埋没在平凡琐碎的日常细节里,混为一谈,甚至带给我们枯乏的错觉。而有了这一日,枯乏生活中的和谐性,水落石出。它的美妙,就在于它的自然,无所察觉,无所意识的舒适感。主体和客体完全合二为一,没有差异。 
  第二日,舒适感便减退了。我想,适应是一个原因,药物的不彻底性更是一个原因。它解决的只是表征,而表征底下的根源性问题,大约并不那么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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