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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舒适感便减退了。我想,适应是一个原因,药物的不彻底性更是一个原因。它解决的只是表征,而表征底下的根源性问题,大约并不那么容易对付。第三,第四日,不适的症状慢慢抬头,就像被石头压下去的杂草从石缝间抬头。我苦苦搜寻,那陡然间天地豁然开朗,心旷神怡的舒适感,再没有来临,一去不返,真像是惊鸿一瞥。下一次随访,我询问医生,医生的回答是:你不要期望有戏剧性的效果。就这样,事情从巅峰状态回落到平淡的起点,面前依然是日复一日的努力,只是,有了可期待的希望。
通灵者的诊断,方才没说,她的诊断是:你在太高太高的地方,要下来,下来,下到底。这句话很神秘,其中藏有玄机,可是,就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触及到了事实。事实包藏在一层坚硬的壳里,这壳渐渐透明,软化,转为一层坚韧的膜。内中情形,绰约可见。
我的欲望,我的情欲,不是那种特指的,而是广泛于万物,含有抽象意义,可使最日常的情景开出花来的情欲,究竟藏匿在了哪里?有什么途径可通向那里?它就像理论上说的那样,进了第四维世界,在我们感官可及之外的世界,在那里兀自开花结果。也许,事情恰恰是倒过来,是我进了第四维世界,那就是“要下来,下来,下到底”的意思。抑或许,事情根本没这么玄妙,就在最近处,在唾手可及之处,在通灵者说的“喜”里面,“红”里面,农舍前,农妇的村话里面。通灵者的话,在实证主义医学面前,显得荒谬。而我在物理性的片刻有限的心情“踏实”之时,再要去依仗什么,以达长治久安?医生自己也说了,不要期望戏剧性的效果。事情在明朗之后,又陷入茫然,不过,是有亮度的茫然,趋向光明。
春阳里面的抑郁令人忧伤,明媚是专来衬托你的惆怅的。花,草,树木,人脸,在光影明快的对比下显得立体感很强,而且颜色鲜丽。空气中的杂质少,透明度高,鸟的啁啾便格外清脆。这些也是专为衬托你的暗淡来的。老人,孩子,放了学的学生,安静和喧哗地走过身边,是走在另一条通道里,我与他们咫尺天涯。我羡慕并惊异他们的轻松自如,但亦觉着不可靠,似是走在刀刃上,一不小心,便失足于万丈深渊,我的经验便是证明。一个小胖孩子挣着祖父的手,要去够另一个小胖孩子。后一个小胖孩子傲慢地乘坐在童车里,目不旁视地由母亲推着远去了。前一个的祖父便说:人家不认识你呢。两个老人坐在树下圈椅上聊天,一个喊一个“老阿哥”,絮叨着每日里五元钱的伙食费如何安排。老阿哥不屑道:每日五元怎么够!那一个绽开了眉眼:很够啊!荤菜我们是不大吃的,蔬菜呢,却要吃得好些。老阿哥从鼻子里“哧”出一声。石桌边,男女中学生围坐着做作业,一个白皙丰满的女生坐在高大俊朗的男生膝上。男生一手搂住她,另一手草草写着算式。岔路上,走出一个女人,抱着一光头,大眼睛婴儿。刚消失背影,不料又走出一男子,抱着同一个光头,大眼睛婴儿。正惊异,身边一缄默老者低声告之:是双胞胎。经过一冬养护,此时开放的草坪上,几个放风筝的人,忙乱着将风筝抛上天空,然后撒腿奔跑,似要逃脱风筝的追赶,可逃不多远,风筝依然咬住了脚后跟。惟有一个不跑不动的,仰着头,顶上极远处,有一小黑点。空中偶有蛛丝般一线光亮闪动,是牵着他手的风筝线。一个精瘦的女人,沉着地打着太极拳,出势收势浑然不露锋芒,却脚底有风。一个保姆样的女人,带一男一女两小白种孩子拍球玩,引来人围观,问她这孩子来自何国,父母在哪供职,她又一月多少工钱,女人一问三不知,概不回答。小孩则努力拍球,以引起人们注意。下午的公园,平日里,并不是节假日的,有些寥落,星散的热闹,这里一簇,那里一簇。多是闲人,脸上带着疏淡的,游离世事的表情。沿了公园周边,有一圈灰色的氤氲,是汽车和大楼水暖的排气,灰尘,还有人的潮湿的呼吸,混合而成。这样一来,公园上方的这块蓝天,越发湛蓝,剔透,像一面大镜子。人在底下,变得很小,而且很天真。
公园里的景物,以它的疏离,安闲,不经意,进入我的眼睑,有些渗漏的意思。角角落落,缝缝隙隙里进去了,孤立地,散漫地,东一点,西一点。然后,越积越多,铺陈开来。它们自由结合,依着本身的形状,线条,质地,静动态,寻找和摸索着相衔的部位,秩序,经过调整,有了形式。我早已经放弃了解的努力,茫然的视野里,什么都是不成形的,在此不作为之下,它们自生自灭。这些细节渐渐拼嵌起来,在敞开的外部之下,其实有着肯定的逻辑。就像一些老树,根在地底下盘亘伸延,至另一处不相干的地方伸出头来,相隔甚远,底下却唇齿相依。在我毫无防范的情形下,空间在无形中竖起四壁,合拢,形成,稳定。我还不自知地,在其中行走。那些人和物,走马灯般地走过,从漠然的表情渐渐走向鲜明有个性,攫取了我的注意。我的注意力开始聚集起来,这意识着我已对我所在的空间有了一定的安全感。我收揽起涣散的目光,停留在某一点上,细节进入眼睑,停留下来,占据了一小点时光。空洞的时间里,因而也有了些填充物,不再那么虚无。
这城市里的,平坦坦,了无意趣,水泥与绿地各占一半,树木凋敝的公园,却也有着一小点一小点零星的生气。干巴巴,布了尘埃因而变得灰白的土坷垃底下,有着一两只昆虫在活动,是大自然里最无名的族类。栽成呆板的圆形,菱形,多角形图案的小花,色泽暗然,埋没性格。但细看看,却是有着细长的花蕊,完整的花瓣,瓣上敷着极细的花粉,引来三两只孤独的蜂蝶。树呢,兀自调节着气候,微弱地影响了温湿度。那些游客,大约是这城市里最简朴最淳真的消费者,享受这最低廉的乐趣。当有一日,公园里举办菊展,于是票价从一元上升至五元。门口阻留了大群的人,无力地表示着抗议。这是公园的常客,他们在一日里固定的时间来到公园,走到固定的地方,做一些固定的事情。走路,顺走或者倒走;练功,动功或者静功;聊天,和这人或者那人。他们携带着一些吃的和喝的,装在塑料袋里,水是灌在塑料瓶里。我也学他们来着,学他们做一名公园的常客。学他们,将公园变成乐园。这一方称得上贫瘠的水土里,亦藏着一些小小的欲望。甚至还谈不上欲望,是一点兴致,在刚够温饱,几无剩余的生活里,自生自长出的兴致。这些兴致基本不需要什么养料,自给自足着,它的核心只是简单到极致的一个理由,就是为活着而活着。每日里,我也在固定的时间里,提了一些吃的和喝的,去到公园。可我还没找到我的固定的地方,每一寸土地似乎都被先行者占领了,我只能插空补缺,这使我在公园里扮演了一个流浪的角色。我连最偏僻的犄角里都走到了,那是通向一条新拓宽的,如公路样大白天也奔驰着载重卡车的马路,矮墙上破开一扇小门。看门人时有时无,可自由通行,但因知情者不多,所以少有人走动。我游荡着,消磨我的时间。时间在漫无目的的行走中,流畅起来。倘若,我走过的路线能显形,那就是时间的形状了。它百回千折,环绕无数,缠成一个大茧子,包裹着我这个,孤独的,学习的蛾子。
有一阵,我走出我这个栽下跟头的城市——医生对此不以为然,他说,你最终不还是要回来?他的意思是在哪里摔倒还在哪里爬起来。这意思不错,可总得给我个迂回的过程吧。我走出这个城市,去到河网密布的水乡,住在镇上人家。他家专为我辟出一间屋子,不让我受打扰。这屋里只有床,桌椅,还有一个小耳听机。没有书,电视,报纸——要到几公里路远的大镇邮电局才可买到隔日的日报。晚上,我躺在床上,戴了耳听机,听广播。窗下,越过街面,房屋,稻田里传来清脆的蛙鸣,打扰着广播声。电波不知受了什么阻碍,波动不定,很难调准频道。这么个小地方,似乎是裹在世界的芯子里。不是说偏远,而是藏得深。耳机里,吱吱啦啦传来歌声,乐声,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声,就像是天外来声。我寻找声音清晰的频道,寻找也无用,所有的频道都是忽隐忽现,并且相互串联。我并不为听见什么,只是让一些声音,充填在空廓的时间里。忽然,有一些声音凸现出来,进入听觉,是配乐朗读,题目叫“学习欢乐”。这四个字清晰地划开蛙鸣和电波声,留下笔划,我听见了。学习欢乐,“欢乐”离开主体,成为客体的存在,“欢乐”亦呈出物质性的面目。人的内部与外部,竟是要经历这样分与合的过程。可“学习”这两个字正合我心,我正处在勤于学习的阶段,然而,如何学,学什么?朗读声进我耳,却进不了我心,我只能向虚空茫然中,学习。
水乡的布局,是有逻辑的,沿通衢主河道成市,林林总总的店铺在此铺陈。岔出去的大小支流,两边是人家,起居出行都是倚着水,所以方便。河两边的通行是仗了桥。你看水乡镇市,提一头,起来一串,放下来,铺一片。经和纬,交织起来,挽个扣,留一个网眼。错综复杂,结构却很紧密。我在水乡行走,穿行在水网中。我行走的路线,显形在网的经络上,就像方才说的,这是时间的形状。空间和时间都被砌起来,砌成结结实实的存在,实体的性质。这有一种安全呢,身在其中,很有依傍,几乎都抚得到那湿润,柔润,带些不洁的粘腻的膜。尤其在下雨的时候,河道里的水满上来,雨云垂下来,空气中满是水分,你的全身被这种既空又实的物质拥住,渗透。举目望去,全是的,略微变了形,扭曲,洇染,化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