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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1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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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拥住,渗透。举目望去,全是的,略微变了形,扭曲,洇染,化开了的景物。它们在你之外,可又紧拥着你,似乎是,小时候,儿童玩具里的那具幻灯机,透过玻璃镜看见的景像。可这一回是,黑色的通道在我的身后,而我置身于景像之中。我穿过了隧道,抵达前端有亮光的世界。水乡的雨天,将这一奇境化为现实。 
  我置身其中,有恍惚之感。一些杂碎声,蒙了水气,嗡嗡地传来。是穿过时空的振波:桨划开水的声音,筷子敲在碗边的声音,脚板心踏在石桥的声音,小孩子的啼哭,还有,葫芦在架上打铃铛,豇豆花开花谢,南瓜拉藤,谷子落下秧坂,布谷鸟声声叫。这是经过浓缩的世界,时间,空间被日复一日的劳动,生活夯在了一起,真是结实的。那些穿过雨雾,陡然清晰起来,又陡然模糊以至消失的脸庞,保持着越人的骨骼特征,高颧,深目,短颚,紧腮。经过如此长久的变迁,依然没有混淆人种。脸上印着吃苦和享乐的记号,那是一些纵或横向的纹路,还有发达程度不同的肌肉。它们很奇怪的,有一种近乎狞厉的力度,这使得这些脸庞的主人,像楔子一样,有力地楔进了这个结实的世界,牢不可破。结构是稳定的,各组成部分以盘根错节的方式纠结一处,又因受力均匀,平止了冲突与分裂。由于空气的质地稠厚,我觉得出被我的进入挤出去的气流的声波。它们让位于我,在我眼前分开,又在身后合拢。由于我的占领,在我边缘处,它们的质地不得不更加密实,再由于我退出,疏松开来。这就形成风,潮湿,绵软,粘滞的风。他们,就是水乡的乡人的身体,有着与我的不同的疏密度。他们与这里的水土空气融为一体,那是以稻粱为本的肌理,循着落谷,出秧,插秧,拔节,抽穗,灌浆,收割,脱粒,碾米的顺序生长,一季季地养育自己,从嫩到盛,从盛到衰。 
  此地人对稻米的吝惜近乎崇拜。他们对钱似乎是并不在意的,一件所谓法国“梦特娇”的尼龙丝T恤,要价一千元,照样买来穿上身。可是,一锅泡饭,馊了倒掉,心疼几近割肉。那种糙糙的,泛黄或者泛红的米,烧成大锅的饭,松而燥,看上去,并没有光泽与油性,可嚼在口齿间,软软而有弹性。桌上鱼虾鸡鸭皆有,均是下饭,叫“咸头”。一只小白米虾,可送一大满口的饭,一叶干菜,也可送一大满口的饭。这饭是满口生香,滋养极了。茭白,豇豆,南瓜,茄子,架在饭上蒸,蒸得酥烂,浇上腐乳汁,或者酱麻油,一拌。笋干煮盐汤,放进冬瓜块,滚起。南瓜藤,嫩尖掐下来,少油,一炒。葫芦瓜,刨去青皮,切成块,也是一炒。乌干菜烧肉,吃的是干菜,肉是出油的,最后吃时,已成肉干。这样的饭菜,是为果腹,可就是香呢!那米粒儿,一粒粒地服侍出来,一口口地下肚,是乡下人的极奢,填的是乡下人的欲望,是欲望里的底。 
  欲望从底下升起来了,四处都是呼应。太阳底下,河边的架上,挂着挤面机挤出的面条,粗拉拉,无尽头的长,撩起来,绕几圈,发出干面的类似馊的酸味儿。黑洞洞的茶馆里,一屉屉的馒头揭起锅,蒸气白腾腾的,酵粉味甜里头酸。米市里一字儿排开箩筐,陈米新米,蒙着些碾子上的石粉。路旁点心铺的油锅,炸的是白米实心粽。谁家锅里煮着老玉米,玉米汤不能倒,特别可口,而且解暑。这水乡小镇上,欲望的空气蓬蓬勃勃。挤挤簇簇的房屋,河道,人,其间膨胀着这样粮草的情欲。离远了看,小镇上空一团氤氲,就是它呼吸出来的,勃勃的欲望。 
  有一点小小的快乐生出来了,无来由地,似也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只是看着,看着姑娘家穿了新衣服,羞答答走出来,到摊上,挑一朵珠花,戴在发辫上,乡气的娇媚。看小孩子因为有人送来一只端午吃的鹅娘,欢天喜地,奔走告之。看梭子样的脚划船飞快穿过桥洞,从饱满的水上滑行过去。看种田人将稻种撒成一面扇,匀匀落在秧坂上。这些天真的小乐子,很有濡染力,它滴水穿石地,凿破抑郁的厚壁,莹润着无欲无望的身心。有一股心劲,类似种田人说的地力那样的东西,被养出来了。夕阳把水道和房屋都照黄了,在这暖色调里,人很受护卫的,左右都是家似的。水从这条河里流去,又从那条河里流回转来似的,被限在这个黄亮亮的世界里周游循环。我已经熟得呀,闭了眼也能走个上下来回。这个稻米膏腴的小镇子,石板块上都能长出青苔藓。 
  我喜欢——你看,我在说,我喜欢——我喜欢乘了两头尖的脚划船,船头是老大,船尾是我,铺了半张旧草席,头上是半边乌篷,中间是老大的泥茶炉,一桨一桨走在水道。岸上是稻田,岸边是鸭棚,迎面是喜气洋洋接亲的摇橹船,摆着大红蜡烛。水面忽宽忽窄,忽清忽浊,于是,岸就忽远忽近,忽明忽暗。鸭群嘎嘎。船过桥下,桥上木鱼声声,颂经吟吟。烛火米粥样稠,供的馒头米糕,蒸汽缭绕。农舍样的庙堂,蹲在桥头,飘然而过头顶,余下哗啷啷的水,和大敞着的天空。 
  有人还送给我一株植物,龟背。说是一株,其实只是从原先的株上扦下来的一片叶子,小得,比手指头大不了多少,兀自站在小碗样的盆里。看起来,不像是活的。可是,它却绿着,并不见枯萎。看久了,很奇怪地,看出一股子生机。我像滴眼药似的滴给它一些水,别的,再无所为。有那么几天,它被我忘记在阳台里一架废旧冰箱上面,由着阳台外面的太阳,从它身上走过。这一日,去看它,见那片孤单的叶子根部,鼓出针尖大一点豆绿。这一点长进很使我惊喜,我想到,这一房间里的东西,都是在消耗和减损,而惟有小小的它,在生长。此后,每一日便多出一件功课,看它。它从此也不辜负我,每天都有生长的奇迹。那一点豆绿每天都鼓起,鼓起,鼓出一个尖,最后,终于伸出一小卷。我的惊异随了它的生长也生长着,我奇怪在这褐色的枯干的根里,竟能藏有如此鲜嫩的颜色。这一小卷每天都打开一点,每打开一点,便呈现新的姿态。它是以一种婀娜,娇羞的姿态打开,有些扭,可因出于天籁,没有一丝造作。我已不止一日看一回,而是常常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惊奇变得无限的大。还是那句话,这一房间里的东西,都在式微,壁纸在旧下去,灯玻璃在模糊下去,字纸变脆变黄,地板在松动,食品和用品消化成无用的垃圾和污水,排泄出去。惟有这小不点,欣欣向荣。没有任何外在的动力,比如机械,比如电,比如电脑,全凭它自己,活起来,长起来。那一片叶子伸展开了,上面布着精致的筋络,像蝉翼。现在,龟背有了两片叶,获得平衡了。它稳定地立在那里,划出了一个均衡的空间。不过,这个均衡并没有保持多久,很快便倾斜了。那是由于第二片新叶的诞生。龟背的新生的叶子,是在上一叶的根部绽出头的,这很有一种传代的意思。可也正是这种生长的部位,它使得原有的谐和打破了。然而,奇迹继续发生。当那新豆绿鼓出,鼓出,鼓出尖,原来的对称在不可阻挡地歪斜,忽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重心移了过来,移到一个三者之间的微妙角度,使得这不对称的三点重又获得平衡。这一幅平衡的图案要复杂,也丰富了,均衡的空间里填充了细节,使空间变得具体可感。我观摩着这一场生长的戏剧,第三,第四,第五片叶子依次长出,平衡的任务愈益艰巨,调整也愈益困难,可龟背一直没有放弃平衡的努力。等到倾斜再无法纠正,眼见得要整个儿坍塌下来,最初的那片叶子,带有母腹意义的,已经枯黄,此时便脱落下来,又一次修正了不协调的因素,让平衡在又一个支点上重新形成。这株龟背就在这一个狭小的陶土盆,因而为它划定的有限的空间里,不停地从平衡到不平衡,再从不平衡到平衡,生长着,为这空间增添日益繁多的细节,将抽象变成具象。这也是时间的形状,时间就像一种隐形的元素,由于另一种元素的加入,而现形。生长的欲望,最终规划了时空,克服了这两者的虚空感。 
  在我目不转睛的窥伺下,植物的情欲隐约现形。新的叶子总是出生在旧叶子的根部,与所有的生命相似,总是从肢体的根底部发生。那新嫩的豆绿,日以继夜地鼓胀着,带着些忘形的无耻,鼓成那么一个饱满,晶莹的小粒子,那么敏感,似乎略一触碰,便会流浆淌液,最终萌出小尖尖。荷尔蒙继续分泌,刺激鼓动情欲。小尖尖打开了,湿润的,光亮的,就像上了一层釉。这是激素的作用。透明的叶片上,密布着筋络,筋络也在鼓胀呢!由着它们的鼓胀,叶面的颜色在加深,加浓,叶片本身也厚起来,变得丰腴。你真可见出情欲,在筋络里汹涌澎湃,奔流不息。这令人兴奋,令人感受到世间万物的激情,它使世界生气勃勃。 
  人说,情欲是来自于生育的要求,而我则以为,情欲是针对空间和时间,是对空间和时间的有效抵御,是万物在进化中为生存而发展壮大的本能。 
   
  五、欣悦 
   
  爱情,就像一种周期性发生的病症。开始的时候,总是那么俭省,每一点小小的材料,都被充分利用着。俭省到,无须人到场,无须看见,只要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就足够唤起情欲。在爱情最初的阶段,我能够自给自足,因为有想像力。后来,了解的事实越多,想像力反而被限制了。这有些像古代天文学家对天体的认识。最早时,因茫然无知,只得先提出假定,然后再找证据去证明。到了科学的近代,知识已经构划出了基本的蓝图,想像力便退让给分析结论的工作。可是,其实,谁知道呢?也许,事情整个儿都错了,还须从头来过。这需要一个巨大的想像,这巨大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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