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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已经开在桌上了,我邀素文出去——饭厅在客堂的后面,这时电灯燃得通
明。敞开的窗门外可以看见开得很繁盛的玫瑰,在艳冶的星光下,吐出醉人的芬芳。
我们吃着饭又不禁想到沁珠。素文对我说:
“隐!假使沁珠在着,我们三人今夜不知又玩出什么花样了?她真是一个很可
爱的朋友!……”
“是的。”我说:“我也常常想到她,你不晓得我这两年里,差不多天天和她
在一处工作游玩。忽然间说是她死了,永远再不同我说话,我也永远再不看见她那
微颦的眉峰,和细白的整齐牙齿。呵,我有时想起来,真不相信真有这回事!也许
她暂且回到山城去了吧?……不久她依然要回来的,她活泼而轻灵的步伍,依然还
会降临到我住的地方来,……可是我盼望了很久,最后她给了我一个失望!……”
这一餐晚饭我们是在思念沁珠的心情中吃完的。在我们离开饭桌走到回廊上时,
夜气带来了非常浓厚的芬芳。星点如同棋子般,密密层层地布在蔚蓝天空上。稀薄
的云朵,从远处西山的峦岫间,冉冉上升,下弦的残月还没有消息。我们在隐约的
电灯光中,找到了两张藤椅,坐下。
“你可以开始你的描述了,隐。”素文催促我说。
阿妈端过两杯冰浸的果子露来,我递给素文一杯,并向她说道:“我们吃了这
杯果子露,就可以开始了,但是从哪里说起呢?”我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沁珠还
有一本日记在我的屉子里,这是她死后,我替她检东西,从书堆中搜出来的。那本
东西可算她死后留给朋友们的一件好赠品,从曹死后,一直到她病前,她的生活和
她的精神变化都摘要地写着。
“素文,我去拿一件东西给你,也许可以省了我多少唇舌。而且我所能告诉你
的,只是沁珠表面的生活,至于她内心怎样变动,还是看她的日记来得真实些。”
我忙忙地到书房把这本日记拿了来,素文将日记放在小茶几上说道:“日记让我带
回去慢慢看,你先把她生活的大略告诉我。时间不多了,十二点钟以前,我无论如
何要赶回家去的。”
“好,我就开始我的描述吧!”我说。
当然你知道,我是民国十五年春天回到灰城的。那时候我曾有一封信给沁珠,
报告我来的事情。在一天的下午,我到前门大街买了东西回到我姨母的家里。刚走
到我住的屋子门前,陡然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在门帘边一晃,我很惊诧,正想退
回时,那黑影已站在我的面前。呵!她正是别来五年的沁珠。这是多么惨淡一个印
象呵,——她当时所给我的!她穿着一件黑呢的长袍,黑袜黑鞋,而她的脸色是青
白瘦弱。唉,我们分别仅仅五年,她简直老了,老得使我心想象不到。但我算她的
年龄至多不过二十六岁,而她竟像是三十五六岁的人。并且又是那样瘦,缺少血色。
我握住她的手,我真不知说什么好,很长久地沉默着,最后还是我说道:“沁珠,
你瘦了也老了!”
“是的,我瘦了也老了,我情愿这样!……”她的话使我不大了解。我只迟疑
地望着她,她说:“你当然知道长空死了,在他死后我是度着凄凉冷落的生涯。…
…我罚自己,因为我是长空的罪人呀!”她说到这里又有些眼圈发红。
“好吧!我们不谈那些令人寡欢的事情,你说说你最近的生活吧!”
“我还在教书,……这是无聊的工作,不过那些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时常使我
忘了悲哀,所以我竟能继续到如今。”
“除了教书你还作些文艺品吗?”
“有的时候也写几段随感,但是太单调,有人说我的文章只是哭颜回。①我不
愿这个批评,所以我竟好久不写了。就是写也不想发表。一个人的东西恐怕要到死
后才能得到一些人的同情吧!”
①颜回,孔子的大弟子,早年夭折。
“不管人们怎么说,我们写只是为了要写,不一定写了就一定要给人看;更不
定看了就要求得人们的同情!……唉!老实说同情又值什么?自己的痛苦还只有自
己了解,是不是!”
“真对,隐,这些时候了,我们的分别。我时时想你来,有许多苦闷的事情我
想对你谈谈,谢天,现在你居然来了,今晚我们将怎样度过这一个久盼始得到的夜
晚呢?……”
“你很久没有看见中央公园的景致了,我们一同到那里兜个圈子,然后再同到
西长安街吃晚饭,让我想,还有什么人可以邀几个来,大家凑凑热闹?”沁珠对我
这样说。
“我看今夜的晚饭还是不用邀别人;让我们好好的谈谈不好吗。”我说。
“也好,不过近来我很认识了几个新朋友,平日间他们也曾谈到过你,如果知
道你来了,他们一定不放松我的,至少要为你请他们吃一顿饭。”
“那又是些什么人?”
“他们吗,也可以说都是些青春的骄子,不过他们都很能忠于文艺这和我们脾
味差不多。”
“好吧,将来闲了找他们玩玩也不错!”
我们离开了姨母家的大门,便雇了两部人力车到中央公园去,这时虽然已是春
初,但北方的气候,暖得迟,所以路旁的杨柳还不曾吐新芽,桃花也只有小小的花
蕊,至少还要半个月以后才开放的消息吧。并且西北风还是一阵阵的刺人皮肤。到
中央公园时,门前车马疏疏落落,游人很少。那一个守门的警察见了我们,微微地
打了一个哈欠,似乎说他候了大半天,才候到了这么两个游人。
我们从公园的(?)字回廊绕到了水榭。在河畔看河里的冰,虽然已有了破绽,
然而还未化冻,两只长嘴鹭鸶躲在树穴里,一切都还显著僵冻的样子。从水榭出来,
经过一座土山,便到了同生照相馆,和长美轩一带地方。从玻璃窗往里看,似乎上
林春里有两三个人在吃茶。不久我们已走到御河畔的松林里了。这地方虽然青葱满
目,而冷气侵人。使我们不敢多徘徊,忙忙地穿过社稷坛中间的大马路,仍旧出了
公园。
到西长安街时,电灯已经全亮了,我们在西安饭店找了一间清静的小屋,泡了
一壶茶吃着,并且点了几样吃酒的菜,不久酒菜全齐了,沁珠斟了一杯酒放在我的
面前道:
“隐姊,请满饮这一杯,我替你洗尘,同时也是庆贺你我今日依然能在灰城聚
会!”
我们彼此干了几杯之后,大家都略有一些酒意,这使我们更大胆地说我们所要
说的话。
这一夜我们的谈话很多,我曾问到她以后的打算,她说:“我没有打算,一切
的事情都看我的兴致为转移,我高兴怎样就怎样,现在我不愿再为社会的罪恶所割
宰了。”
“你的思想真进步了。”我说:“从前你对于一切的事情常常是瞻前顾后,现
在你是打破了这一关,我祝你……”
唉!祝什么呢?我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怀疑起来。沁珠见我这种吞吐的神情,
她叹息了一声道:“隐姊,我知道你在祝我前途能重新得到人世的幸福,是不是?
当然,我感谢你的好心!不过我的幸福究竟在哪里呢?直到现在我还不曾发现幸福
的道路。”
“难道你还是一池死水吗?唉!沁珠,在前五个月你给我的信中,所说的那些
话。仿佛你要永久缄情向荒丘,现在还没有变更吗?”
“那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我的确比以前快活多了。我近来很想再恢复学生
时代的生活,你知道今年冬天我同一群孩子们滑冰跳舞,玩得兴致很高呢。可是他
们都是一群孩子呵,和孩子在一起,有时是可以忘却一切的怅惘,恢复自己的天真,
不过有时也更容易觉得自己是已经落伍的人了,——至少在纯洁的生命历程上是无
可骄傲的了。”
九点半钟敲过,我便别了沁珠回家。
第十八章
别了沁珠第三天的下午,我正预备走出公事房时,迎面遇见沁珠来了,她含笑
道:“吓!真巧,你们已经完了事吧!好,同我到一个地方,有几个朋友正等着见
你呢!”
“什么人,见我做什么?”我问。
“到了那里自然明白了。”她一面说,一面招手叫了两辆车子,我们坐上,她
吩咐一声:“到大陆春去。”车夫应着,提起车柄,便如神驹般,踏着沙尘,向前
飞驰而去。转了两个弯,已是到了。我们走进一间宽畅的雅座,茶房送上茶和香烟
来,沁珠递了一根烟给我,同时她自己也拿了一根,一面擦着火柴,一面微笑说道:
“烟、酒现在竟成了我唯一的好朋友!”
“那也不坏,原也是一种人生!”我说。
“不错!这也是一种人生,我真赞成你的话,但也是一种使人不忍深想的人生
呢!”
沁珠黯然的态度,使我也觉得忧伤正咬着我的心,我竟无话可安慰她,只有沉
默地望着她,正在这时候,茶房掀开门帘叫道:“客到!”三个青年人走了进来,
沁珠替我们介绍了,一个名叫梁自云比较更年轻,其余一个叫林文,沁珠称他为政
治家,一个张炯是新闻记者,这三个青年人,果然都是青春的骄子,他们活泼有生
气,春神仿佛是他们的仆从。自从这三个青年走进这所房间,寂寞立刻逃亡。他们
无拘无束地谈笑着,谐谑着,不但使沁珠换了她沉郁的态度,就是我也觉得这个时
候的生命,另有了新意义。
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每人敬了我一杯酒,沁珠不时偷眼看我,可是这有什么关
系呢?那夜我并不脆弱,也不敏感,酒一杯杯地吃着,而我的心浪,依然平静麻木。
我们散的时候,沁珠送我到门口,握住我的手说:“好朋友,今夜你胜利了!”
我只淡淡一笑道:“你也不坏,从今后我们决不要在人前滴一颗眼泪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