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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克莱门特在一个意大利的小城市布道,受到人们很大的支持,感到了巨大的鼓舞。那天,他尝到了上帝饶恕他、仍然怜爱他的欣慰感觉。他为玛格丽特灵魂的幸福祈祷。从那天起,这已经成了他每天的习惯,并成了通过回忆使他的心灵和今世保持联系的一根纯净的纽带。
因为对他来说,他仿佛从来没有过自己家里那些亲人。
教会和尘世是不能相容的。而教会也不能不通过消除人与人之间较为渺小的感情,来促使人保持那伟大的上帝之爱。
除开在教堂讲坛上的布道以外,克莱门特一路上很少感到有什么可以使他内心活跃的事。只有当他为某些人减轻痛苦的时候才算是一种例外情况。
有个年轻人被大蜘蛛咬了,也可能像其他许多人那样,只不过幻想如此。但不管是幻想还是事实,反正他已经有两天没睡觉,而且抽搐得非常厉害。他不停地跳着,扭曲着身子,捶打着墙壁。村里的音乐家弹奏音乐给他治病,结果只是刺激得他更为兴奋。到了这种地步,进一步发展就是衰竭和死亡。克莱门特正从这儿路过,得知发生了这个事情,便叫人拿了只索特里琴来,打算用抚慰心灵的旋律治疗病人,看有无效果。如果说别的曲调使得病人发狂的话,克莱门特的曲调则似乎使他垮了下来。他在琴声下呻吟着,悲叹着,伏倒在地板上。最后克莱门特注意到,病人的嘴唇不时地动弹。他把耳朵贴近去听,发觉他是在轻轻地哼一个小调,而且是以前没有过的一种非常奇特的小调。他当场学会了这个小调,并弹了出来。病人的面部表情顿时令人吃惊地开朗起来。他踮起轻盈的脚尖,在屋里舞来舞去,陶醉在这个曲调里面。克莱门特的手指头因为不停地弹奏,痛得几乎支持不住。但他也满意地看到,这年轻人在这支催眠曲,在他自己心灵的这一奇异创作的伴奏之下,自我欣赏地进入了睡乡。他似乎并不是什么音乐家,以前从没作过曲,以后也不会再作曲。但这一睡可救了他的命。克莱门特把这小调教给了另外一个人,以便万一再需要的时候,还可以弹给他听。然后,他才心情略感温暖地继续向前走去。不久他又遇到另外一个情况。他看到一群人拽着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在路上走。那人一边挣扎一边叫嚷,但语言很奇怪。他原先是挺着身子,兴致勃勃地进城来的,一路上还在头上挥动着一根桑树枝。当地人先是茫然地望着他,不敢相信他们的眼睛,然后便向他扑过去,拽着他去见市长。
克莱门特跟他们一道走去。路上,他悄悄地走近那囚徒身边,用意大利语跟他讲话,但没得到回答。他又改用法语、德语、荷兰语,还是没有共同语言。这时,那人反过来用勉强可以的拉丁语来试探克莱门特,不过音调有点尖。他说他是个英国人,受不了意大利的炎热,便从近旁的一棵树上折了根树枝来这头。“在我们英国,谁都可以摘大路边上长的东西。这些该死的傻瓜,我愿出钱赔偿。瞧,就为了一根树枝和一把树叶,整个意大利都动起武来了。”
顽固的市长打算把这倔强的岛国人送进监狱。克莱门特进行调解。他费了一些劲才使那英国囚徒懂得,在意大利,蚕这小动物,连同养活它们的桑叶都是神圣的。它们都在上帝的保护之下,构成上帝的收入来源。同时,他恳切地告诉市长说,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人们可能连桑树都没听说过,自然不可能知道有桑树保护法。这时,那固执的岛国人掏出一个长长的钱袋,从而了结了这桩仍然悬而未定的案子。他重复他原先的理论,说这整个事情不外乎是个钱的问题。“我欠你多少钱?”他说道,“说出来,我就立刻还你。”市长敲了他一笔竹杠。他以公爵的名义罚他一个杜卡特,大约等于整棵桑树的钱,而把零钱塞进自己的腰包。
那英国人获释之后,马上怒气全消,对这事开心地大笑起来。他对克莱门特表示非常感激。
“神父,像您这样一个好人呆在这鬼地方,真是太不值得了。”他说道,“到英国去吧!那是世界上惟一的好地方。我离开英国,跑到桑树和白痴当中讨生活真是太不安心,太傻气了。我是肯特郡的乡绅,在剑桥大学受的教育。我叫鲁尔夫。我的故乡叫贝茨汉格。我本人和我全家都愿为您效劳。到英国去吧。您可以一直呆到世界的末日。在贝茨汉格,我们一坐下来吃饭就是四十个人,几大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吃根本感觉不出来。假如您愿意的话,您可以和我,甚至和我的儿孙终老于英国。来吧!一个英国人说话是算数的。”说罢他热情地紧握着克莱门特的手,进一步肯定他说过的话。
“我的孩子,我将有一天会去拜访你的。”克莱门特说道,“但不是去给你这殷勤好客的人找麻烦。”
那英国人要求克莱门特接受他的忏悔,使他免罪。“我真不知我的灵魂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他说道,“我离开英国以后,就一直过着异教徒般的生活。”
克莱门特欣然答应。顿时,这岛国居民便面向着他在路旁跪下来,向他忏悔上个月的罪过。
克莱门特发现他是一个十分虔诚的教会信徒,便告诉他自己的确要去英国。他问这英国人是否英国果真到处都是罗拉德派和威克利夫派的修士。
那英国人略微红着脸说:“每个国家都有害群之马。”思索了一下之后,他又严肃地补充道,“神父,您听我介绍介绍这些异教徒的真实情况吧。可以说,没有谁比我们英国人对神圣教会更抱有好感。但我们是与世隔绝,自成一体的。我们喜爱我们的生活方式,特别是我们自己的语言。诺曼人能征服我们的弯刀,但征服不了我们的语言。他们通过法律和通告力图消灭它。我们的外国牧师用拉丁语或某种法语和意大利语,就像羊咩咩叫似的对普通英国老百姓念上帝两个字。此后,狐狸威克利夫和他那帮子人来到英国,却照着他自己的祈祷书用平易的英语宣传上帝。这样,大家都打从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温暖的感情。这种事谁抗拒得了呢?愿上帝饶恕我这样说。我相信要是圣彼得不用英国母亲们一边亲吻儿女,一边往儿女们的耳朵和心灵里灌输的英国话来对英国人讲话,他们同样会对这位圣徒置之不理的。”他又匆忙地补充说道,“这话不是代表我自己说的,因为我是在剑桥受的教育。好话用拉丁文讲,我也同样乐于接受。我是代表普通老百姓说的这番话。祖国语言是打开盎格鲁人心灵的钥匙。”
“我的孩子,”克莱门特说道,“我遇到你真是有福了,因为你讲的话聪明而又严肃认真。不过真遗憾!我如何能学会你们的英国话呢?我又没有英文书。”
“神父,我可以把我的日常祈祷书给你。这是英文和拉丁文的对照本。不过,我身处异国而又没有一本祈祷书,那我的灵魂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嘿,有了!你是个神父,而我是个老实人,让我们做笔交易吧。你在两个月之内每天为我祈祷一次,而我给你这本祈祷书。瞧,这就是。你看怎么样?”他眼睛闪闪发光,急于想做成这笔交易。
克莱门特温和地微笑起来。他悄悄地从腰带上抽出一本手稿,指给他看这是一本拉丁文和意大利文的对照本。
“你瞧,我的孩子,”他说道,“上帝预见到了我们不同的需要,向我们提供了满足我们需要的手段。让我们交换祈祷书吧。我亲爱的孩子,我愿为你祈祷,高兴地为你祈祷,但不能贩卖我的祈祷。我不喜欢做宗教上的交易。”
那英国人很高兴。“我将学会意大利语,又不致冒损害我永恒幸福的危险。钱包固然要紧,但灵魂更为要紧。”
他把钱硬塞给克莱门特。然而那游行修士告诉他,携带超过最低需要额的金钱是违反他的誓言的。但他说也无用。
“您把钱用来为教会造福,为我的灵魂造福好了。”那岛国人说道,“我并不要求您把钱存起来,但您必须收下。”说罢他又热情地握住克莱门特的手。克莱门特吻了吻他的额头,祝福他,然后两人各奔前程。
他们分手后,克莱门特才走了一英里的路,便发现两个疲倦的旅客躺在一棵大栗树的树阴下。这树不过是大路边一片浓密的树林当中的一棵。两人身旁停着一辆小车,上面装着一台印刷机,粗笨得像一台榨葡萄的机器。拉车的是一头疲乏不堪的骡子。
克莱门特忽然发现他和自己过去的老劲敌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他望望印刷机以及那两位疲乏的工匠长着蓝眼睛的老实面孔。他一边看,一边想起他曾经为印刷机感到过的苦恼。回顾往事,真像睡梦一场。这时,他不禁亲切地低下头来望着他们轻轻说道——
“斯文海姆!”
两个汉子跳了起来。
“潘纳尔兹!”
他们急速钻进树林,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克莱门特十分惊奇,莫名其妙地站在那儿。
不一会,有张面孔从树背后探了出来。
克莱门特对着那张脸喊话:“你们怕什么?”
一个颤栗的声音答道——
“你最好说说,你这个陌生人究竟是通过什么魔术叫出我们名字的?我过去从没见过你。”
他们从两侧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各人先看对方往前挪多远自己才挪多远。
“我的孩子们,”克莱门特说道,“我在罗马看到过福斯特的弟子斯文海姆和潘纳尔兹印的一本《拉克坦提阿斯》。”
“你听见了吗,潘纳尔兹?我们的大作已经进入罗马了。”
“根据你们的蓝眼睛和亚麻色头发,我知道你们都是德国人。再说,印刷机本身就已经充分说明问题。想想看,除开福斯特的弟子潘纳尔兹和斯文海姆以外,你们还能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