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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吴婉没有再喝这一杯。她已经倒在他的怀里,失声地痛哭起来。
司马没有哭,眼睛里甚至连一点泪光都没有。
他好像已经没有眼泪。
三
在这个建筑宏伟的庄院里,宽阔华美的庭园中,有一个幽僻的角落,角落里有一扇很窄
的门。门后偶而会传出一两段悠扬的琴声。可是谁也不知道门外是什么地方,谁也没有见到
过那位弹琴的人。
因为这里是卓东来划下的禁区,如果有人敢踏人禁区一步,他的左脚先踏进来,就砍断
他的左脚,右脚先踏入就砍断右脚。
这是条非常简单的法令,简单而有效。
不管是从司马的居处还是从卓东来的小屋走到这里来,都要走很长的一段路。
卓东来撑着把油纸伞,冒着雪穿过庭园,他走在积雪的小径上时,虽然没有施展轻功,
雪地上也只不过留下一点浅浅的脚印。
角落里的窄门终年常闭。
卓东来轻轻敲门,光敲三声,再敲一响,又等了很久之唇,窄门才开了一线。
开门的是个极美的女人,穿着件雪白的银狐斗篷,脸色也好像她的斗篷一样。
卓东来压低声音,很恭敬的问:“老先生起来没有?”
“早就起来了。”这个女人说:“老年人总是起得特别早的,”她幽幽的说:“也许他
们知道来日已无多,所以对每一天都特别珍惜。”
门后是个幽静的小院,寒风中充满了沁人心脾的梅香,一株形状古拙的老松下,有一个
小小的六角亭,一个老人坐在亭子里,看着外面的雪花一片片飘落,仿佛已经看得出神。
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和姓名,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
他的身子枯瘦而矮小,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他的头看来就像是个风干了
的硬壳果,脸上刻满了风霜雨露和无数次痛苦经验留下的痕迹。
无情的岁月虽然已使他的身体完全萎缩,可是他的一双眼睛里却还是时常会闪动起一种
充满了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调皮的光芒。
在这种时候,他的眼睛看来就好像是阳光照耀下的海洋。
卓东来恭恭敬敬的站在小亭外,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好:“老先生的气色看来比我上次来
的时候好得多了,就好像忽然年轻了二十岁。”
老人本来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也不准备理他,却又忽然转过头。对他霎了霎眼。
“你看我真的好像年轻了二十岁?”
“当然是真的。”
“那么你就是个瞎子,又蠢又笨的瞎子。”老人虽然在骂人,声音却显得很愉快:“你
难道看不出我已经年轻了四十岁?”
卓东来笑了。
一身雪自的女人已经站在老人身边,老人拉起她的手,用两只手捧着。
“这是她的功劳。”老人眯起眼笑道:“只有像她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才能使一个
老头子变得年轻起来。”
“这也是我的功劳。”卓东来说:“是我把她送到这里来的。”
“可是我一点都不感激你,”老人又在霎着眼,眼中闪动着调皮而狡谲的光芒:“我知
道你又在拍我的马屁,又想把我存在脑子里的东西挖出来。”
卓东来并不否认,老人问他:“这次你想挖的是什么?”
“是一个人。”
“谁?”
“萧泪血。”
老人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连一双发亮的眼睛都变成了死灰色。
“萧泪血,萧泪血,”老人嘴里不停的念着这个名字:“他还活着?还没有死?”
“还没有!”
老人长长叹息,“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伸出一根于瘪的手指,指着
卓东来的鼻子:“你是个超级大混蛋,又混又蠢又笨,所以你才会去惹他。”
卓东来没有生气。
不管这个老人怎么样对他,他好像都下会生气,因为只有这个老人才能告诉他一些他很
想知道却偏偏不知道的事。
“我并不想惹他,”卓东来说:“我只想知道有关他的两件事。”
“哪两件?”
“他的武功,他的武器。”
老人好像忽然紧张起来,一个像他这种年纪的老人本来不该这么紧张的。
“你看见过他用的武器?”他问卓东来。
“我没有。”
“你当然没有看见过,”老人又放松了:“只有死在地狱里的鬼魂才看见过。”
“没有人见过他的武器?”
“绝对没有,”老人说:“就好像他也永远不能看见泪痕一样。”
“泪痕?”卓东来问,“谁是泪痕?”
“萧大师的泪痕。”
“萧大师是谁?”
“萧大师就是萧泪痕的父亲。”
卓东来一向认为自己是个非常明智的人,现在却完全混乱了。
老人说的话他居然完全不懂:“他为什么不能看见他父亲的泪痕?”
“因为他看到泪痕的时候,他就要死在泪痕下。”
卓东来更不懂:“泪痕也能杀人?”
老人遥望着远方,眼中仿佛充满了悲伤和恐惧,就好像一个人忽然看到了一件他所无法
理解也无法控制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的伸出了他那双已干瘪萎缩的手,轻轻的拨功了他面前约一
张琴。
“铮琮”一声,琴弦响动。
老人忽然说:“蝶舞,请你为我一舞。”
银狐斗篷从肩上滑落,穿一身银白的女人仍然一身银白。
钥白的短褂,银白的长裙。
长裙流水般飘动,蝶舞翩然而舞,长裙飞云般卷起,露出了一双修长结实美丽充满了弹
性的腿。
没有人能形容她的舞姿,也没有人能形容她的这双腿。
就连最懂得欣赏女人的狄小侯狄青麟也只能说:“我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身上会长出这
么样一双腿来。”
悠扬的琴声忽然变得苍郁而萧索,舞者的舞姿也变得仿佛残秋时犹在秋风中卷舞的最后
一片落时,美得那么凄凉,美得令人心碎。
老人眼中忽然有了泪光。
“铮”的一声,琴弦断了,琴声停了,舞者的长裙流云般飘落。
舞者的人也蜷伏在地上,就好像一只大鹅在垂死中慢慢消沉于蓝天碧海间。
然后就是一片安详而和谐的静寂。那么静,那么美。
老人眼中已有一滴泪珠珍珠般流了下来,在他苍老枯瘦干瘪的脸上留下一道清亮的泪
痕。
一滴,两滴……
“泪痕就是这样子的。”老人喃喃道,“泪痕就是这样子的!”
“什么样子?”
“独一无二,完美无缺。”老人说:“当世犹在人间的利器,绝对没有一柄剑比它更
利!”
“剑,”卓东来问,“泪痕是一柄剑?”
“是一柄剑。”老人说:“一柄完美无缺的剑,就像是蝶舞的舞一样。”
“这柄剑为什么要叫做泪痕?”
“因为剑上有泪痕。”老人说:“宝剑出炉时.若是有眼泪滴在剑上。就会留下永远无
法磨灭的泪痕。”
“是谁的泪痕?”
“是萧大师的,”老人说:“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萧大师。”
“宝剑初出,神鬼皆忌,这一点我也明自。”卓东来道:“可是我不懂萧大师自己为什
么也要为它流泪呢?”
“因为他不但善于铸剑,相剑之术也无人所及,”老人声音中充满哀伤:“剑一出炉,
他已从剑上看出一种无法化解的凶兆。”
“什么凶兆?”
老人长长叹息:“你自己刚才也说过,宝剑出世,神鬼共忌,这柄剑一出炉,就带着鬼
神的诅咒和天地的戾气,不但出鞘必定伤人:而且还要把萧大师身边一个最亲近的人作为祭
礼。”
“萧大师最亲近的人就是萧泪血?”
“不错。”老人黯然道:“这柄剑出炉时,萧大师就已看出他的独生子要死在这柄剑
下。”
“他为什么不毁了这柄剑?”
“他不忍,也不敢。”
“这柄剑是他自己的心血结晶,他当然不忍下手去毁了它。”这一点卓东来也能了解:
“可是我不懂他为什么不敢毁了它。”
“天意无常,天威难测,冥冥中有很多安排都是人力无法抗争的,”老人目中又露出那
种说不出的恐惧:“如果萧大师毁了这柄剑,说不定就会有更可怕的祸事降临到他的独子身
上。”
卓东来眼里在闪着光:“后来萧大师是怎么处置这柄剑的?”
“萧大师有三位弟子,大弟子得了他的相剑术,走遍天涯,相尽利器。”
“我也听说过,江湖中有位磨刀的老人,相剑凶吉,灵验如神,”卓东来道:“萧大师
的大弟子想必就是他。”
老人点头:“萧大师的二弟子邵空子得了他的铸剑之术,后来也成为一代剑师。”
“邵空子?”卓东来耸然动容:“就是铸造离别钩的那位邵大师?”
“就是他。”
老人说:“这两人都是不出世的奇才,但是萧大师却将自己最得意的刺击之术传给了第
三个弟子,而且将泪痕也传给了他。”
“为什么要传给他?”
“因为这个人不但心胸博大仁慈,天性也极淡泊,完全没有一点名心利欲,而且从不杀
生。”
“他已尽得萧大师的剑术,当然没有人能从他手中将泪痕夺走。”卓东来说:“这么样
一位有仁心的长者,当然更不会伤害恩师的独子。”
“而且他三十岁时就已隐于深山,发誓有生之日绝不再踏入红尘一步,死后也要将泪痕
陪他葬于深山。”
“是哪座山?”
“不知道,”老人说:“没有人知道。”
卓东来叹息:“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江湖中才少了一位剑术大师,也少了一柄利器神
兵,这是江湖人的幸运?还是不幸?”
“可是萧泪血却总算活了下来。”
“是的,”卓东来悠悠的说:“不管怎么样,萧泪血总算没有死在泪痕下,至少他现在
还活着。”
他的声音里虽然也充满伤感,可是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