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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醒了?”贴身伺候的红蔷端着装了热水的铜盆跨进屋子,将铜益摆在桌上,搓着手道:“今天真冷,天还没亮,雪毛毛就飘下来了。虽不是大雪,可真冷得够呛。趁水热,姑娘快点梳洗吧。”
她上前,将娉婷从床上扶起来,瞥见娉婷眉头猛然一蹙,忙问:“怎么?是哪里不舒服?”
娉婷坐在床边,闭目养了一会神,才睁开眼睛,缓缓摇头道:“不妨事的,起急了,不知道扯到了哪条筋骨。”
水很暖。婆娑轻舞的水雾,笼罩打磨得光滑的铜盆。纤纤十指慢慢地浸入水中,感觉截然不同的温度。
红蔷盯着那十指看,轻叹:“好美的手。”
“美么?”娉婷问。
“美。”
娉婷将手抽离水中,红蔷用白色的棉巾包里起来,轻轻拭干。
水嫩的指尖,形状美好的指甲,细葱似的十指。
娉婷笑了:“美又如何?这双手,再也不会弹琴了。”
“为什么?”红蔷好奇地问。
娉婷似乎没了说话的兴致,别过头,闲闲看窗外一片寒日的肃杀。
红蔷伺候娉婷已经有一个多月,大致知道她的脾气,知道自己多事了,不敢再问,识趣地收拾东西,端起钢盆,退出西厢。
脚步迈出门槛,在转身的瞬间,一个声音从背后细微地传来。
声音如烟,可以被风轻易吹散,只余一丝残香在耳边徘徊。
“我……没有琴。”
琴来得很快。
未到晌午,一具古琴已经放在案头。
虽不是凤梧焦尾,但半日内在这荒僻地方可以找到,已算难得。
娉婷伸手,抚着那琴。她温柔而爱怜地抚着,彷佛那不是琴,而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极需要她的安慰。
红蔷又进来了。
“姑娘现在可以弹琴了吧?”
娉婷摇头。
红蔷道:“不是已经有琴了吗?”
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微红的唇边勾起。娉婷心不在焉地,仍是摇头:“有琴又如何?没有人听,岂不白费心力?”
“我听。”
“你?”娉婷顿了顿,转头,含笑问:“你听得懂?”
红蔷沮丧之色未现,娉婷又温柔地笑起来:“也罢,姑且当你听得懂吧。”洗手,点香。
白烟缈缈,飘舞半空,带着说不出的温柔,轻轻钻进人的鼻尖。
端坐,养神。
勾弦……
一声轻吟,从颤动弦丝处舞动看不见的翅膀,摆开妙曼身姿,凌空舒展。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她倾心吟唱,拨动琴弦。
莫论英雄,莫论佳人。
这一对,不过是痴心人,遇上了痴心结。她知道的。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兵不厌诈,兵不厌诈……”
她在唱,她的手又细又白,却稳如泰山。
勾着弦,宛如回到云雾中险恶万分的云崖索道,她躺在楚北捷怀中,说着永不相负,脚下却是万丈深渊。
兵不厌诈,情呢?
阳凤身在千里之外,来了三封信,字字带泪,一封比一封焦虑。
娉婷忍住心肠,将千里而来的纸信,一一撕成碎片,化成漫天纸蝶飞散。
尽释前因。
怎么解释?如何解释?
她不能葬送敬安王府的血脉。
她更不愿相信,楚北捷对她的爱,抵不过一个天衣无缝的骗局。
若真有情意,怎会经不住一个诈字?
若深爱了,便应该信到底,爱到底,千回百转,不改心意。
“故飞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欢,一望成欢……”
婉转低述,申明冤屈,是最聪明的做法。
以心试心,妄求恩爱可以化解怨恨,是最糊涂的做法。
娉婷抚琴,轻笑。
女人求爱,无所不用其极。
她已聪明了一世,糊涂一次又何妨。
最后一声尾音划过上空,盘旋在梁上依依不舍越颤越弱。娉婷抬头,看见红蔷一脸如痴如醉,已有两滴珠泪坠在睫毛上。“傻丫头,有什么好哭的?”娉婷忍不住笑出来。
红蔷举手拭泪,不满道:“都是姑娘不好,弹得这么凄凉的曲子,倒来怪我。”
娉婷皱起小鼻尖,露出几分小女儿表情,啧啧道:“好好的曲子,听在你耳里,怎么就变得凄凉了?”
搁了手,刚要叫红蔷将琴收起,漠然进了屋,道:“王爷说姑娘弹琴后,请将琴还回来,日后要弹时再借过来。”
娉婷灵眸转动,欲言又止,缓缓点头道:“也好。”叫漠然收了琴,踱到茶几边,将上面的茶碗端起来送到嘴边。
红蔷忙道:“那茶冰冷的,姑娘别喝,我去沏热的来。”上前举手要接。
娉婷却不理会,答道:“我刚刚弹完琴,浑身燥热,冷茶正好。”不等红蔷来到身前,将茶碗揭开,竟一口气喝干了里面的冷茶。漠然刚把琴抱起来,想要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时值寒冬,那茶冷得像冰水一样,娉婷自从敬安王府之乱后,连番波折,身体已经大弱,猛然灌了一口冰冻的茶下喉咙,觉得彷佛整个胸膛都僵硬了似的,片刻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红蔷见她脸色有异,急道:“看,这可冻着了。”
慌忙要寻热水,被娉婷一把拉住,轻声道:“没事,呛了一点而已。”抬头看见漠然还抱着琴站在那里,问:“怎么还站着?快回去吧。晚了,王爷又要发火了。”
漠然应了一声,抱着琴跨出屋门,却不朝书房走,在走廊尽头向左转了两转,刚好是娉婷房间的墙后,楚北捷裹着细貂毛披风,一脸铁青地站在那里。
“王爷,琴拿回来了。”
楚北捷扫了那琴一眼,皱眉问:“她怎样?”
“脸色有点苍白。”
“胡闹!”楚北捷脸色更沉:“要解闷,弹点怡情小曲也罢,怎么偏挑这些耗损心神的金石之曲。”话没有说完,重重哼了一声。
漠然这才知道,那句“胡闹”不是说自己,原来是说娉婷,暗中松了一口气,又听见楚北捷吩咐:“找个大夫来,给她把脉。”
“是。”漠然低头遵命。
楚北捷心情看来很不好,锁起眉心:“那么一大杯冰凉的茶水灌下去,谁受得了?你去告诉红蔷,要她小心伺候,不可再犯。”漠然答应了,抬头偷看楚北捷脸色,仍是乌黑一团。只要遇上白娉婷,王爷的脾气便阴暗不定,很难捉摸。
如天籁般的琴声只响起了一阵,便不再听到。
楚北捷下午依然回书房去。他其实并不总在书房,反而常常在娉婷的屋后闲逛。处理公务只是虚言,他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公务?隐居的小院用的木料都比王宫里的薄,盖不住声音,娉婷若是唱歌,即使只是轻唱,歌声也能从屋内飘到墙外,让楚北捷听得如痴如醉。
虽如痴如醉,但绝不真的痴醉。
如果真的痴了,醉了,他该毫不犹豫绕过那道墙,跨进娉婷的屋子,把唱歌的人紧紧搂在怀里,轻怜蜜爱。
他没有。
只是站在墙后,听她似无忧无虑的歌声,听她与红蔷说话,与风说话,与草说话,与未绽的花儿说话。
八个月,他生命中最痛苦、最长的八个月。
许久以前,他曾许诺,要在春暖花开时,为她折花入鬓。
春,何时来临?
是夜楚北捷仍然入了娉婷的房。
仍是豪取强夺的占有,仍是无动于衷的冷漠。
“王爷,”娉婷在黑暗中看窗外天色,没有一颗星的夜晚,冷而寂寞,她低声问:“明天,大概会下雪吧?”
楚北捷搂着她,似已睡去。
她知道,他没有睡。
他知道,她知道他没有睡。
除了冷漠,他不知道该如何惩罚怀中的这个女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惩罚自己。
“明天,是我的生辰。”娉婷在楚北捷的耳边,问:“王爷可以陪陪我吗?明日会下雪,让我为王爷弹琴,陪王爷赏雪……”
楚北捷忍耐不住,睁开大眼,用力将娉婷搂紧,换来一声惊叫。
别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生辰又如何?娉婷,我只能在漆黑中如此爱你,朗朗乾坤下,有我深深敬爱的兄长,和他死去孩儿的魂灵。
楚北捷在清晨离去,娉婷看着他的背影,抿着唇一言不发。
天色从灰到亮,短暂的光亮后又是一片阴沉,乌云笼罩白日,沉甸甸直冲着尘世压来,寒气逼人。
“呵,要下雪了吧?”红蔷呵着气。
娉婷正坐在窗边,伸手出去,转过头来:“看。”掌心处,是一片薄薄雪花。
“下雪了。”
初时是薄而小的雪花,到后来狂风越烈,卷到天上的,都成了鹅毛大雪。天阴沉着脸,似乎已经厌恶了太阳,要把它永远赶在乌云之后。
沙漏一点一滴地向下滑落,娉婷默默数着。
今日是她的生辰,现已虚度了三个时辰。
她在漫天大雪中诞生,这只是她的猜想,其实,只是王妃的猜想。白娉婷究竟出生在何日,这个问题也许只有从未见面的爹娘可以回答。
她记得,王妃将她带回王府的那天。王妃夸道:“冰雪聪明,定是在大雪天的雪娃娃托生的。”王妃为她选了一个有雪的日子做她的生辰。
她喜欢雪,每年生辰,王府都会生气勃勃。何侠常常找来一群归乐的贵族公子斗酒,何肃王子也在其中,少年们喝到微醉,便会百般地怂恿:“娉婷,弹琴,快弹琴!娉婷,弹一曲吧。”
冬灼最爱胡闹,往往早把琴取来了,摆好,拉着娉婷上来。娉婷笑弯了腰,勾指。众人先前都是吵吵闹闹的,但琴声一起,很快就会静下来,或倚或站,一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