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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不到那时候你小子就玩儿完了!”话说得挺狠,我一扶膝盖,站起身,然后三辆夏解开自己的大衣扣子,又把衣服脱下来,给周小川披在肩上。
“我不冷。”他想拒绝。
“不冷你哆嗦什么?”戳穿了他话里的漏洞,我把军大衣裹严实了些,“你跟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哎——你哪儿去啊?”
他想追,却被我拦住了,推开门走出去,我一溜小跑出了胡同口,又以最快速度钻进了西单商场。
那天我身上没带多少钱,但买想买的东西还是够的,在商场里绕了两圈儿,我买齐了东西之后又快速往回跑,风吹在身上冷得厉害,从旁边经过得没有不看我的,大冬天穿着一件毛衣满大街跑,百分之八十是有毛病。
没有顾得上搭理旁人的眼光,我一口气跑回小堂胡同,直到进了门,才终于松了口气。
“你干吗去了?”周小川瞪大眼睛看着我,然后又看向我手里提的东西。
“买了点儿必需品。”靠在门上把呼吸调整顺畅,我走过来,把一大堆塑料袋扔在床上,“也不能让你过得太惨不是。”
“这都什么啊。”他逐一察看袋子里的东西。
“热水袋,手炉,保温杯。还有一枕头芯儿。”我报着数目,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你这屋的炉子我看不怎么好,你晚上要冷了就灌个热水袋,那手炉得先插电预热才能用,别忘了,这保温杯……”
“怎么这么大啊?”他一下子笑了,“跟暖壶似的。”
“废话,小了不是装不了多少水吗。这你坐一钢种壶水,开了就赶紧串上,先喝壶里的,等壶里的凉了再喝杯子里的,这大冬天的别喝凉水。”
“哦。”
“还有这枕头芯儿……”
“我这儿有枕头。”
“这叫枕头啊?硬的跟砖头似的。”我打断他的话,“头天晚上睡不好第二天就特累,这个枕头芯儿……人家说是什么棉的,哎,什么棉来着?忘了。”
“爱什么棉什么棉吧。”周小川把枕芯儿从我手里拽过去,很轻很轻的抱着,然后甩掉鞋子,蹭上床来,拉过被子盖在自己膝盖上,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闪烁,然后,他开口,“嚼子,你真是……”
“真是什么?”我也脱鞋上床,把被子抓过一角盖在身上,我们俩都背靠着墙,脚努力缩在被子里。
“真是个会心疼别人的人啊……”他叹了口气,然后朝我靠了靠,“建军……”
我听见心里咯噔一下子,他一叫我大名,我就没来由的紧张,我总觉得我这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名字一从他嘴里叫出来就特百转千回,特让我说不出来的那么期待又害怕后面他即将说出来的话。
“干吗?有事儿说事儿,哪儿那么煽情。”
“谁煽情了?”捅了我一下子,周小川慢慢开口,“我带你来,不是让你觉得我可怜的。”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
“你看,你给我买这么些东西,弄得我直不落忍。”他接着说,“你又没上班儿,一个月生活费也不多……”
“去去去,甭跟我这儿装小大人儿。”我止住了他后面的话,“我可没觉得你可怜,就是觉得你忒不会过,一点儿不知道心疼自己,你说你要是冻死在这儿了,这条胡同谁还敢住啊。”
“积点儿口德吧你,就欠给你勒嚼子!”周小川骂我,然后把我披在他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给我搭在肩上。
“干吗?我不冷。”
“不冷你哆嗦什么。”他笑着,把刚才我说给他的话又给我扔了回来。
“你啊……”我笑叹了一声,然后把军大衣搭在我们俩身上。
“你怎么那么爱穿军大衣啊?多沉。”他拨弄着袖口上的三颗小扣子,有点自言自语似的念叨。
“军大衣暖和,分量沉是因为棉花好。”我指了指他身上的小羽绒服,“信吗,要是到了最冷的那几天,你这个绝对没我这个搪风。”
“可是太沉了,穿上走道儿都困难。”
“谁让你那么瘦的。”我抬手搭住他肩膀,“多吃点儿,吃胖一点儿吧。”
“我吃多少也不胖啊。”他争辩。
“那是因为吃得太没油水了,你一天到晚吃素,都快变兔子了。”我捏他脸,“知道的是你会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个庙带发修行的呢。”
“对对,我就是京西潭柘寺的,你眼力真好。”边笑边点头,周小川挥开我的手,“施主要不要给捐点儿钱?我给你立功德碑。”
“行了,我的钱都捐那堆东西上了。”我指了指保温杯、手炉和热水袋,又指了指他搂在怀里的枕芯儿,“还有这个。”
没说话,只是笑,周小川掀开被子,跳下床,打开了对面桌子上的小电视,一阵兹拉兹拉的噪音过后,小小的屏幕上有了影像。
“译制片?”他没回头,征求我的意见。
“随便。”我应着,“科教片我都看。”
“农业科教片?”带着笑音的疑问,周小川把节目调整到比较清楚的一个台,然后边朝炉子走边说,“你知道吗,上次看农业教育与科技,发现里面关于农药的内容我都懂。”
“那可不,你本行啊。”我看着屏幕上的电影情节,“你要是毕业了就进厂子,说不定都已经升个小官了,你这么有耐心又有干劲儿的人。”
“算了,我不会当官儿,功名利禄我兴趣不大,我就想老老实实做音乐,在这方面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声音不高,我却听得清清楚楚,也铭记在心。我知道这小子肯定能说到做到,他说能杀出一条血路,就肯定能,而在这之前,受多少罪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来来,试试那杯子。”提着刚开了水的壶,周小川走过来,拿起大保温杯。
看着他串水的动作,我有点儿没心思看电视了,那种水流在容器里撞出水花的回响,和提着水壶,专注的往大保温杯里倒水的周小川一起,一瞬间在我记忆中成了个永恒的片段,与其他片段一起,被小心存留在心里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
那个冬天很漫长,而在冬天退去之后的一九八九年,中国则在酝酿着更大的变故,那是一场震动了每个经历者的变故,但半年前的我们,还根本不知道那些事情会从何时开端,我们只顾着过自己的小日子,只顾着享受那些小小的,又弥足珍贵的幸福,与平安。
寒假挺短。
开学前临走的那天,我没让周小川送我,那种距离那么近,然后慢慢变远的感觉我受不了,我怕那小子用那双大眼睛可怜兮兮看我一眼,我就立刻扔下行李从车窗户跳下去了。于是,送我进站的是我爸妈和我姐,上了火车,等到车开,听着那种有规律的噪音,我闭上眼,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
我有点茫然,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心里空空落落,我开始想周小川了,可能那种心情应了好多年之后一首叫做《DI DA DI》的歌里写的“才说再见,就开始忍不住想见面”,我没跟他说再见,但我特想见他的面,我觉得我都不正常了,竟然这么离不开周小川,不就是一个玩儿伴嘛,不就是一哥们儿嘛,我都没这么离不开我爸我妈过,他小子不知道下了什么咒,就把我栓得那么死,他拴不住我的人,但他拴住了我的心。
我是自己掉进周小川陷阱的,我是自己跳下去的,周小川站在陷阱那头说“来啊来啊”,我就甩开步子跑过去了,我没看见有圈套,也没想到一掉进去就再也没能爬出来,周小川站在陷阱外头,时不时给我送水送饭,让我不致饥渴而死。我呆在里头还算舒服,他送吃的喝的我就吃就喝,他不送的时候我就窝在陷阱里琢磨,我就想啊,怎么着也得瞅准了一个机会一把把他也给拽下来,要不就我一人在里头呆着早晚得疯了,既然我出不去,他又不打算救我,那咱就一块儿闷在下头,我只要能找着机会,就决不迟疑,我得把周小川拽下来,然后我们俩跟陷阱底下呆一辈子。
这样想着,我控制不住笑了出来,我知道旁边有人看我,但我没睁开眼,闭着眼更有利于我胡思乱想,更有利于我把幻想变成一幕幕场景在脑子里过电影。
那次回上海,我胡思乱想了一道,然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很成功的梦见了周小川,我梦见了那年,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我们俩在院子里玩儿,然后他拔了我们邻居老头的花儿,那老爷子气的差点儿心脏病发,可问是谁干的,他却死也不承认,当时我不知怎么了,也一口咬定周小川什么都没干,结果,两个革命烈士一样的小子到最后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大人干生气,又没有证据,只得“放生”。但我的梦并未到此为止,我梦见周小川后来趴在我耳边说谢谢,我一侧脸,才发现他已经是现在的样子了,我也是,就在回梦一瞬息间,我们不再是孩子。
我挺感叹,然后在感叹中火车就进了站。
接站的是林强,他从开学一个多礼拜之前就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上海来着,我提着一大队行李从车站里晃荡出来,然后上了林强的车。
“我说裴哥,这火车……”他抬手看表。
“晚点了,又不是特快,什么车都得让着,你等了多长时间?”我边解释边把行李塞进后面那排座。
“还成,没多长时间。”看着我坐好,他发动了车子,小车很轻捷的驶出了上海站,朝复旦大学方向开去。
“真不错,有你接我还真就省了我不少事。”我很舒服的靠进椅背,“看来有个大款朋友就是好啊。”
“裴哥你就别损我了。”林强无奈的笑,然后征求我意见,“今儿晚上咱哪儿吃去?”
“哎你别说,我还真饿了。”打了个哈欠,我揉了揉肚子,“现在特想吃碗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