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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清源紧随其后,一进入东殿内室便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幅画像,烟波浩渺的江上,素衣女子仪态高华,恍如仙人。
“这是,裴休元所作的《湘夫人》?”中秋那夜的事他也听说了,“不是在万同孟那里么?”
“他倒是想。”姬骞嗤笑,“朕还能由着他将我妻子的画像收藏于室、日日赏鉴不成?”
于是你便抢过来了?
“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郑清源斟酌了下:“休元君的画艺卓绝于世,这幅画并非十足形似,可人物的神韵却是得了十成十,必然会成为流传百世的名画。”
“流传百世的名画么?”姬骞道,“朕却不想把它留给世人。他日驾崩,朕会将它带入陵墓。”
这做法很符合他的性子,郑清源理智地保持沉默。
“你看看,她是不是很美,很漂亮?”姬骞已经醉得迷迷糊糊了,伸手抚摸画像上的佳人,低语。
郑清源看着画像:“阿仪妹妹的姿容一贯是姊妹里拔尖的。”
是啊,她那么美丽,那么高傲。说要放手就真的放手,比他还干脆利落。就算自己心中不舍,却还是编出那样一番话来气他。放下了?呵,真是他听过的最狠心的谎话。
郑清源见他醉得有些不成样子,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唤人进来,不然他一会儿要是突然吐露什么大秘密,自己就得倒霉了。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姬骞忽然低声念道,语气说不出的悲凉。他念的正是画像上所题的诗句,裴休元胆大包天写上去轻薄皇后娘娘的。
郑清源听得心头一凝。
《湘夫人》么?湘君对湘夫人久候不至、思之如狂,可你的妻子就在你的后宫中,你却不敢去见她一面。
他想起那个坐在梅林中读书的女子。曾几何时,自己曾也立在远处徘徊观望,就是不敢靠近一步。
原来我们都一样可悲。
。
今年的煜都冬天来得十分迟,十一月初才下了第一场雪。慕仪在宫娥的逼迫穿上一件狐皮大氅,坐在廊下煮茶。姬瑀坐在她对面,眼巴巴地看着阿母手中的茶具,十分期待的样子。
前段时间慕仪一直病着,姬瑀便时常来她病榻前陪她说话解闷。慕仪看得出他很担心自己,但他总是懂事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让她难过。
对于这个孩子,慕仪一开始感情是很复杂的。
她虽然在姒墨床前承诺过会将这个孩子视若己出,可他到底不是她的孩子。她虽幼承庭训,知道身为正妻和嫡母的责任,也早早做好了自己会有庶子的心理准备,但这个孩子的身份还是太特殊了。
他是她亲自接生的,烙印了她一生中最想忘记的一段记忆。
她还记得那天她在姬骞的别院晕倒,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阿瑀的床前看他是否安好。父亲因为她执意救下这个孩子而大为光火,她在被他一通好骂之后还是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他,同意留下他。
她救下了他,可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不想看到他。她把自己最信任、做事做妥帖的瑜珥派去照顾她,还拨了宫中资历最深的乳母过去,而她本人只是每天晚上询问一下他的状况。
归人
这种状况直到姬瑀三个月时那场风寒才有所改变。那场病十分凶险,慕仪不眠不休守在他床前熬了两天,他的高烧才终于退了下去。宫娥们看她眼睛都红了,劝她下去休息,她却握住了他又小又软的手,凝视着他的睡颜沉默不语。
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用两条肥白的胳膊抱住她的手,小脑袋还在上面蹭了一下,发出小猫一样的声音。她睁大眼睛,像是看待一个无法理解的东西一般,动都不敢动一下。
除了他出生那晚,这还是她第二次接触他。
看着玉雪可爱的小婴儿,她心里忽然一阵柔软。这一生她估计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那么这个婴儿就是她唯一能拥有的了。
余傅母以前曾经说过,女人身上有一种十分可怕的叫做母性的东西,一旦被激发后果不堪设想。她想,她的母性就在那一晚被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姬瑀给激发了吧。
至于后来,她开始有了更多的打算,但那些都是后话了。
慕仪终于将茶煮好,小小的一杯朝姬瑀推过去,他顾不得烫,端起来就抿了一口,然后奉承道:“阿母煮茶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贫嘴!”慕仪笑道,“去,看看你瑶环姑姑收集雪水收集得怎么样了?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
姬瑀听话地站起来,刚跑到院子里就停了下来,喊道:“阿母……”
慕仪循声望去,却见积雪覆盖的庭园中,余紫觞身披堇色斗篷,含笑看着她。
。
余紫觞外出游历了五年,如今终于回来,慕仪和瑶环瑜珥都十分高兴。彼此叙过旧之后,屏退左右,余紫觞漫不经心地看着慕仪:“把衣服脱了。”
慕仪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傅母,你、你这五年是去哪里了?怎么作风变得如此剽悍?”
余紫觞眄她一眼,慕仪见状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得慢吞吞地解了衣裳。
余紫觞凝视着她胸前的疤痕,因为剑上有毒的关系,这疤痕最终还是没能去掉,留在皎洁的肌肤上,看起来十分碍眼。
“我离开一趟,你就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真是丢人。”她淡淡道,“还跑去给他挡剑,逞英雄很有趣?”
“没趣,我当时一时想不开。”慕仪干巴巴道。
“那你现在后悔了?”
“有点。”
“有点?那就是还是不后悔了。”余紫觞挑眉。
慕仪沉默,然后道:“如果中剑的是别人,绍之君绝对不会拿出解药来。”
“说到底你还是紧张他的性命。你怕他死?”不待慕仪回答又继续道,“既然你怕他死,救了就救了,如今又为何说‘有点’后悔?”
慕仪这回彻底沉默。
余紫觞打量她的神情,被激起了兴趣:“容我猜猜,你是没料到挡这一剑会引来这么多麻烦吧?我听瑶环说,前些日子陛下一直跟你示好,似乎想与你消弭隔阂、做一对两情相悦的真夫妻。”
我们本来就是真夫妻。
“对,你们本来就是真夫妻,”似乎听到了她的腹诽,余紫觞挑眉,“可陛下什么意思你我都明白,他是想与你做那戏文上讲的才子佳人,‘琴瑟和谐’、‘白首同心’。”
她目光如炬:“如今的局面,让你觉得惶恐,对吧?”
慕仪在她的犀利拷问下节节败退,最后无力道:“傅母,你是专程回来处理我的感情问题的吗?”
余紫觞耸肩:“你不愿意答也没事儿。”
慕仪想了想,叹口气:“傅母你明白的吧?有些事情一开始就知道结局是伤心难过,那么我情愿不要开始。五年前白云山大火那夜,绍之君跟我说过,陛下一心要铲除世家,而姬骞继承了他的遗志。他如今把话说得再好听,做再多的承诺,最终还是不会放过温氏的。”
“你这样,会不会太悲观了?也许他……”
“没有也许,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他的皇图霸业。他不会的。”
“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会呢?”余紫觞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不会,你和他注定会势不两立,如今与他相好,到那一日他才容易心软,你也许能从中窥见机会,救温氏一把也未可知。”
慕仪苦笑:“是啊,讨得他的欢心比和他作对,其实更有利温氏。若我心中没有他,我也许真的会这么做。”说到这里,心里的痛终于浮到了脸上,“可我的心到底不是石头做的,经不起这么一次次被捧到天上、再跌到水里。我得护着自己。”
尤其是经过前段时间接二连三的算计,她对家族真的有些心灰意冷了。
“所以,你打算就这么继续耗下去?我听说你们已经冷战一个多月了。”
“就这样吧,等他哪天想明白了,不再对我抱着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也许我们还能回到从前的相处模式。”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明白,他们已然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已经不可能了。
余紫觞看着她浸满愁思的眼眸,忽然道:“既然煜都的人事都这么讨厌,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离开?”慕仪错愕。
“是啊,离开这被宫墙困起来的监牢,离开这天下最繁盛的都城,跟我一起去更广阔的天地。我们可以去见识你从未看过的风景,去结识那些从前只出现在传奇里的英雄人物。到那时你就会发现,自己从前的心胸有多么狭窄,而你所执著的许多事情,其实根本就没有意义。”
。
余紫觞离京数年,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入宫看望她的宝贝学生,慕仪自然不能让傅母住在外面,命人给她收拾出两间宽敞明亮方位好的屋子,一副打算让她在长秋宫长住的架势。
十一月十三是慕仪的二十一岁生辰,因不是整岁,且最近西北还在打仗、前朝事多,便没有大肆操办。事实上就算姬骞有意为她庆祝,慕仪也不会有什么心情。
生辰当天,六宫妃嫔集体来磕了头道了贺,晚上余紫觞亲自下厨给她煮了一碗寿面,然后奉上一本亲笔所著的传奇小说作为贺礼。慕仪对于傅母居然兼职写起了小说这件事惊喜不已,顿觉自己后半生的阅读需求都得到了有力保证。
大家正其乐融融地说笑,便听到外面宫人通传,杨宏德大人来给娘娘送寿礼了。
慕仪的笑容立刻僵住。
宫娥将杨宏德迎了进来,只见他亲自捧着一个檀木盒子,恭敬地跪坐慕仪身前:“陛下命微臣来给娘娘送上寿礼,恭祝娘娘芳辰永好。”
慕仪面无表情,瑶环上前接过盒子,递给慕仪,慕仪却不接,余紫觞见状挑眉一笑,很不客气地替她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个白玉雕刻而成的枕头,仔细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