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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玄襄笑起来,他笑的模样一如当年酒坊之中吟诗作词般意气风发。
柳维扬抬眼看他。
“我只是想,没想到我们还有一日能对坐饮酒,而没有拔剑相向。”
“我和容玉在凡间的那段日子,有无数机会对坐饮酒。”
“你这是在激我动手?”玄襄斜斜地支着桌子,用玉簪束起的黑发垂散在背后,“我在封印里等了这么多年,早就没有这种兴致了。”
“封印里面是什么?”
“很黑,没有光明,也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玄襄长眉微皱,“我是清醒的,却感觉不到外面的一切,对这样的状态我无能为力。”他执起酒壶,倒满一杯,干脆地一饮而尽:“你怎么不问我是如何到这里的?”
“据说西方邪神的君上曾独闯黄泉道,杀戮无数,几乎把夜忘川的水给填平了。想必地府那些人还在后怕。”
“尤其,他们知道把我的魂魄放下来的人居然是紫虚帝君。”玄襄淡淡道,“可是我在夜忘川上想了很久,如果我喝下那里的水,就会……忘记她,就算以后再相见,我们却不再相识。”
“脱离了六界,你会活得比凡人长很多,容貌也不会变化,你要面对的是一世又一世的离别。”
玄襄的眼神闪烁一下,转开了话头:“我一直都在想,那日我追着她下了黄泉道,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我告诉她凡人的生命有多低贱,有多痛苦,而我可以陪她游遍天下,所有她想知道的感觉我都能告诉她。我在封印里想了很久,觉得也许是我用错了方法。”
其实所有的理由也只不过是千万种可能的理由之一而已,如果当时他说出他的感情,会不会扭转整个结局?他在黑暗中想到这些,隐隐约约觉得这太疯狂。他甚至不确定那句话会不会是她想要的。
柳维扬一针见血:“她是混沌时候的长明灯化身为人,天生不会有任何的感情。何况,以容玉的聪明才智,她会不明白你有多在意她?”
玄襄苦笑:“不,你不明白,即使她天生不会有任何凡俗的情感,但是她却想要拥有这些,如果她真的完全没有心,她根本不会觉得失去对世间一切的感知会痛苦。”
也许最后还是无法挽留,但起码他想尽了一切可能的办法。
人心是那样的曲折,有时候直来直去才是唯一正确的途径。
两人长谈过后,走出船舱,只见那个淡青色的身影站在渡口,像是等了很久的样子。她抱着怀里的毛团,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玄襄走上前,低声问:“怎么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似乎见过你。”
玄襄微微倾下身,将视线同她齐平;笑意醉人:“我说过,我等你很久了。”他似乎还想伸手触碰她,反倒是她怀里的毛团突然大大地一抖,伸出爪子来朝他抓了一把。
玄襄原本可以避开,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动。
柳维扬忍不住屈指敲了敲额,也许他该给玄襄在凡间指一条明路,比方说唱青衣的戏子。
“你养的是狼?”
“嗯,它很乖的。”她一手搂着毛团,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你很疼吧?”
玄襄一个愣怔,隔了许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很疼。”
柳维扬再一次来到了冥宫,面对的依旧是蛇身的女娲上神。
女娲朝他笑得颠倒众生:“你终于想好了?”
柳维扬微微颔首。
女娲让开了身子,她的身后又是一道青铜门:“如果你心有犹豫,是推不开这扇门的。”
柳维扬一声不吭,径自走上前,将手贴在那扇青铜门前,那门却纹丝不动。难道他的心中还有犹豫?
他闭上眼,慢慢梳理他的心神。
人心是最复杂的,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他在其中转弯游荡,寻找那条唯一的出路。他熟练地避开那些障碍和死路,终于找到了那丝松动。
是容玉的一个眼神。
她抬手虚按在心口的位置,微微一笑:“我是为了这里。”
他是一个几乎没有感情的人。
他还记得那日的阳光,映在她脸上的模样,安宁而淡然,好像走过太长的一段路,终于找到停歇的地方。
他元神深处的烙印又开始发烫。
他想起暂住在铘阑山的那段日子,每天早晨摆在门口的沾着露水的花朵。那是无意中被他救起的小巴蛇在天快亮时放在那里的。他耳目清明,没有什么能避得过他。
花精说:“柳公子,有人爱慕你。”
她还说:“柳公子,你会有感情吗?”
阳光懒洋洋地散在他的肩头,很……温暖。
他睁开眼,那坚定中唯一一丝松动消失了。冥宫里很安静,不,这不仅仅是安静,几乎是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温度,这里没有一丝活着的痕迹。
他重新将手心贴近那扇青铜门,他听见耳边响起吱呀一声低沉的开门声。可是同样的,那门并没有真正打开,他却知道他已经获得了进入冥宫的方法。
视线所及,是一片深沉的黑暗。
这将是他之后漫长岁月停留的地方,最后一个地方,里面有上古洪荒的秘密,他将在这里和天地共存,直到天荒地老。
——柳公子,你会有感情吗。
也许有吧。
他头也不回地没入这片无尽的黑暗。她还是她,却也不再是她。而他一直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 只因故人来
裴照影停住脚步,向着那个白衣的身影作揖行礼:“敢问姑娘,这里可有位姓赵名珩的公子在此隐居?”
那人闻言,转过身来,容颜如玉,似有仙气:“正是此间。经年之间,时局变迁,唯独公子依然如故。”
裴照影呆了呆:“……我认识你吗?几时?”
“这花茶名叫浅秀媚,”容玉将冰丝云纹盏推到芷昔面前,“你来尝尝。”
芷昔端起茶盏,但见茶色浅红、微露妖娆,芳香扑鼻,微微笑道:“名字是俗气了些,不过我喜欢。”
容玉重新洗盏冲水,换了第二杯:“瞧你近来春风满面,似有喜事,这杯便是特意为你而沏。”
芷昔接过,喝了一口,又皱眉:“这么苦。”
“地位高者,更需谦逊之心,只因已有足够多人敬你畏你。”
芷昔放下茶杯,惊讶道:“你如何知道我升了仙阶?”
“你戴的戒指,那个颜色正是元君的品阶所佩,是以我随口猜了一句。”容玉微微一笑,“你这回下凡,该不会只是来看我的罢?”
芷昔托着腮:“我还顺道去看了姊姊,他们真是拿肉麻当有趣。于是我就想,这世间唯一对我胃口的就只有你了,就过来了。”她顿了顿,问:“那么你和你家男宠可好?”
她话音刚落,只听身后咣当一声,伴随着瓷片破裂的声响。
容玉转过头,波澜不惊地看着裴照影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淡淡道:“这杯子我很喜欢,被你摔碎了一个便不成套了。”
裴照影面红耳赤,辩解道:“我家——不,就是整个大周,都是女子主持家事的,我自然不会。”
容玉哦了一声,问:“那么你是对我很不满了?可我也没有不主持家事啊。”
裴照影说不过她,低声道:“……总之,我摔碎的杯子我会赔的。”
“你拿什么来赔?卖身?”
裴照影指着她,攥紧拳头,俊脸涨得通红:“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打你!”
“你们在吵什么?老远我就听见动静。”玄襄看了看裴照影尴尬的脸,又看了看容玉淡定的神态,只要用指甲想就知道容玉又在欺负人了。裴照影是无命的转世,也是皇族子弟,难得的少年将军,还是逃不过前世被欺凌的命运。
玄襄回想起那时候无命被容玉打扮成清秀佳人般金簪横陈、略施脂粉的模样,就莫名想笑。
裴照影期期艾艾道:“师父……这女人她、她,不,师娘她……”
容玉可不待他把话说话,恶人先告状:“他一直对我吼,还很凶。”
玄襄走到容玉身边,在她耳边轻声道:“虽说色令智昏,但我还没糊涂到这个地步,你也见好就收。”
容玉看了他一眼:“他还打碎了我最喜欢的那套杯子,是你年前送给我的。”
裴照影愤然道:“我说过我会赔的!你又要我卖身赔,你还讲不讲理?”
原来如此。玄襄把玩着折扇的坠子:“时辰不早,照影你回去休息,明日再来。”
芷昔见主人已下了逐客令,撇撇嘴站起身来,还伸了个懒腰:“今日的茶很好,我明日再来叨扰,你不会介意吧?”
“我说介意会有用么?”玄襄道。
容玉没理会他,起身相送:“自然是求之不得。”
芷昔道:“你家男宠脾气还挺大。”
裴照影同情地看了玄襄一眼,捡起碎瓷片,恭恭敬敬道:“师父,那我明日再来拜访。”
容玉想了想,叫住他:“照影,你且留步。”
裴照影顿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把碎瓷片留下,你师父还要用。”
裴照影僵硬了片刻,乖乖放下手上的瓷片,复又同情地看了玄襄一眼。他初见容玉,便觉得这世间唯有她才能在容貌上同师父相配,但相处过一阵后,就深切觉得内在心性要比容貌要重要太多。
他握了握拳,如果整个大周的姑娘都跟容玉一样,他还是一辈子不娶亲的好。
闲人都散场。玄襄低声抱怨:“有外人在,你都不留点面子给我。”还有什么男宠不男宠的,可他毕竟也曾是邪神君王,说一点不在意也是不可能的。
容玉看了他一眼:“你的衣襟上有别的香味,像是佛手柑的味道。”她顿了顿,又道:“我去做饭。”
玄襄跟着她走到厨房外:“其实我……”
容玉回首,还朝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念旧,去见未央了。”
玄襄驻步不前,隔了良久才露出些许笑意来:“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实在太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