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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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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是真心祝愿她。 
  “唉,”马老婆子笑着叹了口气。“能搞清楚就好。戴着帽子的日子真难过!”又转向她问道,“咱们写到哪儿啦?一九六三年……” 
  “等会儿写吧。”她放下笔,向墙上一靠,“有人来了,还不聊一会儿。” 
  “是呀,是呀。”马老婆子慌忙道歉。“你看,我为了自己的事都晕了头了。你们坐着,我去找点墨水去。” 
  马老婆子有意避开了。 
  是个有眼色的老婆子。 
  但她却不识贫农团长的抬举。 
  结果…… 
  沙枣花的香味更浓郁了,象雷雨之前那样,从窗户中、从门缝里飘逸进来。在那间小屋,里面的一切都想出去。在这间小屋,外面的一切都想进来。 
  我问:“你怎么不自己也写个申诉?” 
  “嘿,无聊!”她落寞地笑笑。“感情上的事,谁能说得清楚?不是我错,就是他错。既然我已经劳改过了,还提它干啥!再说,就是给我平反了,那三年时间能给我找补得回来么?” 
  我无话可说了。她比我还看得透。 
  她穿着一件白衬衫。衬衫领口的钮扣敞开着,露出一个三角形的前胸。皮肤仍然是黄白的,不用抚摸就感到它温暖而光滑……我微笑了。 
  “你应该写申诉。”她说,“你就从右派问题上捯腾起。后面的事,其实都是从第一件事上闹起的。你平反了,没准真跟马老婆子说的那样,还能去教书哩……” 
  “算了吧,”我摆摆手。“就是因为要从根子上捯腾起,所以现在我才不捯腾。” 
  “那要等到啥时候呢?” 
  我把眼睛从那三角形的胸脯上移开,想了想应该怎样回答她。 
  “你不知道?”她坐起来,“邓小平都平反了哩。” 
  “哦?”这倒是个让我惊奇而兴奋的消息,怪不得现在写申诉书成风。“是真的吗?” 
  “当然,人家都出来工作了。” 
  她白天想告诉我的大概就是这个! 
  这本来应该是从报纸上、广播上宣传得人人皆知的事情;报纸广播的背后,肯定还有一份份从一位数直到三位数的“红头文件”。但在荒僻的居民点,在一个由风暴无意识地抛来的杂物凑合起来的小村庄,在住在这个小村庄的我眼里,从传播媒介中传来的国家大事,就象一连串象形文字,一连串符号,那是它,而又不是它。需要从那些曲里拐弯的笔划中找到通向它的途径。可是那曲里拐弯的笔划构成了一座真正的米诺斯迷宫,局外人注定是不可理解的。最高层的、庞大的国家机器,把它的力经过无数传动杆传递到下面,到此地,好象要经过月球把太阳的光反射到地球上来的相同里程,我们的神经末梢只能感觉到一点点轻微的颤动。在这里,大自粮食定量的增减,小到今天书记主动“请”我抽一支香烟,你就在这里面去捕获微妙的信息吧。理解是不可能的,完全得凭感觉,于是一切都神秘化了:陨石、地震、母鸡司晨、怪胎、毛孩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自然现象,和越南停战、西哈努克访华、姚文元的大块文章、国宴上姓名的排列以及在曲径小道旁开出的新闻之花,对社会的影响仿佛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这是“天人合一”学说盛行的时代;我们又返回中世纪。我努力从哲学、政治经济学中理解规律,书上的东西全是明明白白的,我大致知道社会要往什么方向去。这种理解不但是支持我生存的梁柱,并且化为我灵魂中直觉的触须。但一接触实际,一切都紊乱了:那些传来的信息全非线性排列,而是带有极大的随意性。它逸出了常规,并且干扰了直觉,就和飞机施放的金属雨干扰着雷达波一样。 
  但是,这个信息非同一般。直觉告诉我外面是真正要起变化。一股火焰穿过烟囱;一股热流贯穿我周身的血脉。同一条船上翻下来的,不管是先翻下来的或是后翻下来的,现在终于有一个人爬上了那条大船,并担任了船长,他当然首先要指挥营救。至于那条船在茫茫的大海上以后会向哪儿开,得等到把所有的落水者捞上来再说。 
  她的眼睛带着询问的神情望着我。一对女人的眼睛,不是羊的眼睛,但却象羊的眼睛一样温顺、怀疑、警惕、游移。而这时我能向她说什么?一种朦胧的感觉不能算是理解,即使理解了也难以进入那座迷宫。我并不想把那条大船击沉:既然我已经落水了,大家都下来吧!这条船应该有我的一份!我只想回到大船上去,晾干我的衣衫,舔净我的伤痕,在阳光下舒展四肢,并在心灵深处怀着一个隐秘的愿望:参与制定船的航向。十几年来的经验已经说明了:可以由一个人掌舵,但不能由着一个人把船爱向哪儿开就向哪儿开。但我能把这些说给她听吗? 
  电灯泡雪亮,我已经不习惯这种光明了。羊圈里几个月来点的都是上一个世纪的煤油灯,我喜欢那种黑暗中的温暖。在黑暗中想象着呢喃的细语,轻柔地抚慰我寂寞的神经……而现在我面前竟坐着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而且是她!她在劝我,用那款款的动听的声音。但这个声音又言不及义,仿佛有弦外之音。我忽然悟到了她目光中询问的意义:这间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和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难道除了“申诉”、“平反”,就没有别的话说吗? 
  她的目光中不仅有询问和游移,那闪闪烁烁的光波里还有期待、盼望和默许。仿佛她己支好了一种架势,只等待我猛地一击。但她又绝不会进行抵抗,她准备好了在我的一击之下全面瓦解。我坐在这边床上,她坐在那边床上,中间是一条褐色的泥地,不足两公尺。这真正是一条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你把它当成森严壁垒就是森严壁垒,你不把它当回事它便会化为乌有,弹指一挥就能抹去。时间在默默地流淌。她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诡谲而神秘。那大胆而又无声的呼唤在岑寂中频频作响;虽然她穿着衣服,但薄薄的衬衫下有鲜明的轮廓。一个赤裸裸的肉体又在我眼前呈现了出来。政治的激情和情欲的冲动很相似,都是体内的内分泌。它刺激起人投身进去:勇敢、坚定、进取、占有、在献身中获得满足与愉快。今天是个好日子。好事怎么都挤到今天一块儿来了?这是值得庆祝的!我好象已经半解放了!我脸上也乏起了诡谲而神秘的微笑。我想她能理解;我想她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既然她能识别男人不同的眼睛。那黄色的内分泌不断地增加;我醉醺醺的。我体会到一种惶惶不宁的幸福,一种极为快乐的紧张。我又觉得口干舌燥,象在芦苇荡中一样…… 
  但正在我想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的时候,马老婆子却推门进来了。 
  “唉!四处找不到墨水。”马老婆子向我和她的脸上搜索似地各瞥了一眼。“真命苦,写个申诉书都这么困难。” 
  “你到办公室找去,”她怂恿她,“会计那儿有。” 
  “嗬!那可了不得!”马老婆子佯装惊吓地说,“那曹书记又要问了:你写啥?你又没亲没故,要写信?肯定是写告状信!” 
  我们都轻松地笑起来。马老婆子满布皱纹的脸上又露出十六岁的天真。 
  “还是你们好,”马老婆子说,“要不在乎它,也就不愁了。”她又在木箱前坐下来,操起一件缝了一半的衣裳,头埋在衣裳上,单刀直入地说,“真的,我不是说笑,你们俩正好是一对!”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抿着嘴笑。 
  马老婆子是好心,可是太急切了。 
  我说:“你大概是指我不写申诉,她也不写申诉吧。那么,你写申诉,周瑞成也写申诉,你们不也正好是一对吗?” 
  “你又没正经了!”马老婆子把针在头皮上一刮。“我说的是真格的!你们俩都劳改过,谁也别嫌弃谁;年龄也相当;你有文化,人家文化也不低,上过初中哩!黄香久一搬进来,我就想到了,就等你回来呀。” 
  “去、去、去!”她笑道,“我再不结婚了。这辈子结婚结够了!” 
  “咦!”马老婆子教训她,“咋能不结婚呢?女人天生下来就是跟男人配对儿的。”又说,“我是没人要我,有人要我也结婚!”马老婆子的决心倒挺大。 
  “怎么没人要?”我说,“原先那个贫农团长就要,可是你不跟。” 
  “那不行!”马老婆子正色说,“他有妻有子的。他要是没家,我也跟他了。他人还挺不错哩,长得人高马大的,能踢能打,是块当官的材料。他给我戴上帽子,本想压压我的傲气,没有别的。” 
  看来她还恋着他。可是他却把她逼得离乡背井,劳改三年。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逃出来呢?”我不满地问。 
  “那其实也不是他闹得我受不了,是老家吃不饱。逃出来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咱们是成帮成伙地逃的……可就是我倒霉!” 
  “可是你要想想,那张通缉令还是你那位团长发的呀!”我想说,你别这样痴情了! 
  “唉!他只是想把我抓回去,放在他的跟前。谁想碰在运动上……” 
  没有办法!这真如黄香久说的:感情上的事,谁能说得清楚?我看看黄香久,她只是瞅着马老婆子笑。这种笑意味深长,是同情她?是卑视她?是讥讪她?抑或是鼓励她再提我们两人的事?…… 
  从她们房里出来,满天星斗,黑暗中,从北京上山下乡来到这儿的女知识青年何丽芳,用哈萨克民歌《送你一朵玫瑰花》的调子轻轻地唱道: 
   
  我的价钱并不高 
  尼龙袜子两麻包 
  要是你觉得过意不去 
  再加一块罗马表 

  “哥儿们,”她走到我身边悄悄地说,“到我那儿去坐一会儿咋样?你这一冬天在山上捞足了,‘大团结’总存下七八张吧?” 
  “这么晚了干什么去?”我说,“明天去吧。” 
  “晚了才好办事呀。我们那一口子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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