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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远处,你根本看不出他们是女人。把牛喂得撑死的犯人大概是凭嗅觉闻出来的吧。她们的囚衣也是黑色的,头发一律剪得很短。一九六六年以前,我刚被押进劳改队的时候,在谷场上劳动,远远地我还能分得清男女,因为那时候还允许女犯扎辫子。一九六六年以后,外面的“破四旧”风也突然刮进了劳改队,一夜之间,不管老少,女犯的辫子全部刮得精光。菜地有个女自由犯,是个六十多岁的跳大神的神婆,也被剪去了只剩几根白发的发髻,判她七年她没有怨言,还感谢政府给她的恩典:“出去我要给毛主席老人家烧香哩!”但剪她发髻的时候却号啕大哭,声嘶力竭地喊:“造孽啊!造孽啊!革命革到我的焦毛毛子上来罗!”还用跳大神时哼的调子唱着一种稀奇古怪的歌,谁也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一个月后她死了。是我这个大组长带着四个男犯去给她入殓的。那天,我们跟在面孔阴沉的王队长后面跨进女犯的号子,在一群索索发抖的女犯面前抬起了这个神婆。那四个男犯没有抬稳,门板一摇一晃,盖在她脸上的一张报纸忽搧忽搧地飘落在泥地上。我看见她干瘪的失神的眼睛朝着天怒目而视。我用食指和中指去摩掌她的眼睑,但想不到这个已经变成一根枯朽的木柴棍的神婆子,眼皮居然还保持着弹性。我把她眼睑摩掌下来,它又象蜗牛的软体一样慢慢地收缩进去:“你干啥?为啥叫我闭着眼睛?我就要睁得大大的!”在死人旁边,严酷的死亡,人人都猜不透的永恒的谜,抑制了我的好奇,我没有敢斜眼去看女犯和女犯的号子,虽说这是一个极其难得的参观的机会。只是在神婆子又睁开眼睛时听见一群女人的惊叫和女人的抽泣,还有几下叮叮咣咣的金属磕碰声,不知是哪个女犯吓得打翻了饭盆。
我们就这样把一个半睁着眼的老太婆放进了白杨木钉的“脆儿皮”里。“脆儿皮”,这是劳改犯人的俚语,要比文人所创造的“薄板棺材”形象得多了。不过,这个神婆子还算幸运,一九六○年死的犯人连“脆儿皮”也没有,只是一张芦苇编的炕席。那时,我就差点被炕席卷了出去。
女犯和男犯是绝对隔离的。隔离得我们这些男犯几乎忘了旁边还有女犯的存在。然而,毕竟农场是一个农场,劳动是一种劳动,道路是一种道路,她们确确实实就在我们身边,有的年轻的刑事犯,凭着公狗般的鼻子,能嗅出来女犯今天在哪里干活,经过了哪条道路,甚至今天她们女队发生了什么事。掉在土路上的一根橡皮筋,这是女犯们用来当作银镯子戴在手腕上的,是被剥夺了一切人间享乐的女犯的装饰品,于是成了劳改队女性的标记。这根橡皮筋就能引起男犯的遐想,编造出一个故事,还有,小号的劳改鞋,几乎象儿童般的瘦小的足迹,那压在泥土上的浅浅的小脚印,以及仍在草丛里的馒头渣和土豆皮(女犯们一般都比男犯饭量小),都会象花园里幽雅的林间小径,成为一条通往两性结合的道路。当然,这种结合只能是在精神上的,就和暗夜中的梦一样,除非双方都是自由犯,那永远也不会变成现实。
晚上点名以后回到号子,大伙儿还没入睡的时候,老劳改犯煨在火炉旁会给新来的人说许多黑色囚衣下的风流韵事。老劳改犯人是劳改队里的荷马,农场的历史就是靠他们的嘴流传下来的。据他们说,女人在劳改队里比男人难熬,她们脆弱的神经忍受不了孤独,她们总要寻求爱抚、支持和保护。有的女犯隔着铁窗向警卫人员调情:“班长,你的小老鼠要咂水水子嘛?”只要有机会——而机会总是要人去寻找的,它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直径5毫米的铁丝也拦不住她们的冲动,她们中有的人会猛地扑进男自由犯的怀抱。
现在,她们过来了。
晨雾已经完全消散。橙黄色的阳光下移到渠坝上,尘土上杂乱的足迹仿佛是无数奇异的花纹。这真是一条荒唐而充满苦难的道路。有雾的天气是不会有风的,柳树低垂着一动不动;渠边的芦苇和冰草傲然地戳向天空,似乎对这些女犯不屑一顾。女犯们踏着轻捷的步子走过我们的小丘,以挑战的姿态接受我们的检阅。是的,她们的脚步还算是轻捷的,还可看出有的女犯故意忸怩作态,因为下大田的女犯全是年轻人。
但是,如果不看她们的步态,如果她们也象芦苇和冰草那样傲然不动,谁能够相信她们是女人?《复活》里描绘踏上去西伯利亚的弗拉基米尔大道的玛丝洛娃,仿佛穿的还是裙子;我记不清那是白色的还是灰色的,总之是裙子,头上还扎着头巾。而这里的女犯们穿的却是和男犯式样完全相同的黑色囚服。宽大的、象布袋一样的上衣和裤子,一古脑儿地掩盖了她们女性的特征。她们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动物,于是比男犯还要丑陋,她们是什么?她们是女人吗?“女人”只不过是习惯加在她们身上的一个概念。她们没有腰、没有胸脯、没有臀部;一张张黑红的、臃肿的面孔上虽然没有“劳改纹”,但表现出一种雌兽般的粗野。很多女犯边走边嗑还没有成熟的葵花籽,用死鱼似的白斜眼睨我们,似乎还很洋洋自得,又仿佛这就是她们卖弄风情的一种方式。葵花籽皮沾在嘴的四周,象吐出的一圈白沫。我的胃突然痉挛起来,泛上一股酸水。我掉过脸去。我不能再看。她们会败坏我对女性的向往,对女人的兴趣,甚至败坏掉我对生活的希望。如果想到我曾经爱过的女人,我曾经欣赏过的女性的艺术形象被抓到这里来也会成为这副模样,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值得留恋?
我背对着渠坝咳嗽起来。
我的天!我的母亲!……
我忍然想到,那第一个用树叶或兽皮遮住自己下部的猿人,一定是只母猿……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一部
第四章
大片的水稻田,在没有一丝云彩遮掩的烈日下蒸腾着燠热的暑气。今天是个好天。肥大的、中间有一条白茎的稗子的叶片,挺拔的、油光水滑的三棱草的叶片,尖利的、边缘象刀锋一般的芦苇的叶片,千千万万、无数的叶片一齐欢欣地伸向湛蓝湛蓝的天空。从这里到山脚下,大地葱宠苍翠,强烈的绿光很快就会使人的眼睛疲倦。
而那纤细的、蒙着一层绒毛的稻苗的叶片却藏在稗草、三棱草、芦苇草的底下,你就用疲倦的眼睛去辨别吧。我们管的这三千多亩稻田在很早以前是一片沼泽,滋生着杂草和蚊蚋,原是大雁和野鸭的世界。从五十年代初开始,年复一年,劳改犯们把这片沼泽填平了。但是这种低洼盐碱地只能种水稻,而且水永远排不出去。斩草没有除根,荒滩虽然变成了熟地,各种各样水生植物,却因为给田地所施的肥料长得更旺、更茂密了。靠人的手一根一根地拔,别想拔干净!
但是,只能用人的手来拔。
这没什么,劳改队有的是人手。
拔呀,拔呀!在一窝窝乱草里把稻苗解放出来。有的地方,草拔光了以后,光剩下一片泥浆,一棵稻苗也看不见。
“要把三棱子的核核子抠出来!”
“要把芦苇子的根拽出来!”
王队长戴着大草帽,来回地在田埂上喊。
怎么能把芦苇草的根拽出来?它在地底下盘结交错,好象整个沼泽地的芦苇都是从一条巨蟒似的根上生出来的。怎么能把三棱草的块根抠出来?这种块根药名叫香附子,深深地埋在黑滓泥里面。况且,每个劳改犯的薅草定额是五分地,在这样茂盛的草丛里,你撅着屁股拔一分地试试看!
劳改犯们悄悄地把没有拔出根的草揉成一团,踏在泥水下面。扔到田埂上,队长看见可是要骂的。如果不把芦苇的根拽出来,只从半截上拔断,芦苇中空的根一灌进水,就会一面冒泡一面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象是告发那个劳改犯一般。
“我当是谁没拔出芦苇根哩,原来是我放了个屁。”没拔出芦苇根的犯人狡黠地笑着。
“好响的屁!可是没有臭味,倒有股生草子气,别是驴放的屁吧!”旁边的犯人拿他打趣。于是,一块田里就嘻嘻地发出了笑声。
是的,是得找点什么事来乐一下,不然这日子怎么过?有人捏着细嗓子唱起来:
二哥哥到农场去劳改
撇下我三妹子守空房
三妹子三妹子你莫心慌
劳改农场有口粮呢——
嗯哎哟!呀得儿哟——
正午,炽光更加强烈,浓重的绿色沉重地压在地面上。野鸭、青蛙、癞蛤蟆都懒得叫唤,空气仿佛也凝结成了胶质状态。偶尔,一股热风从山口扑向这里,裹着山那边沙漠上的焦灼之气,芦苇叶沙沙地响起金属般的磨擦声,混浊的泥水热得烫脚。劳改犯们没精神说话了,只顾埋着头薅草。要为那一天五分地的定额而奋斗。渠坝上不是竖着横幅标语吗:“改恶从善,前途光明”。我扛着铁锹,在我管的田区走来走去。从前面看,稻田里是一团团被太阳炙烤得干枯焦黄的头发,这里那里闪烁着污浊的汗珠,蒸发出一股比腐殖质还浓烈的气味。从后面看,水面上撅着一个个屁股。屁股上补满补丁,补丁上沾满黄色的烂泥。
上面,是湛蓝湛蓝的天;下面,是墨绿墨绿的地。透明,深邃,美丽。可是,中间有一片被挤扁了的黑色的人群。
蓦地,水田里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原来是拉“口粮”的车辆在高高的斗渠坝上出现了。
四套牲口拉着几笸箩饭走在前面,一头毛驴拉着一大箱水跟在后面,在柳荫下踽踽而行。妈的!瞧它们那不紧不忙的德行!你们吃饱了是咋的?!是啥菜?好象闻着了白菜熬萝卜的香气。但愿中午领的馍馍大一点:“祖宗有灵!”吃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