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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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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芦苇、芦苇荡、天空,颜色都忽然转暗了。我们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一阵强烈得使我晕眩的冲动过去,习惯性的克制逐渐占了上风。这时,我在她的眼睛里,在她微微哆嗦的肌肤上,蓦然看到了一种可怕的痛苦,看到了笼罩在我们头上的凄惨的命运。她的饥渴也是我的饥渴;她是我的一面镜子。我心中涌起了一阵温柔的怜悯,想占有她的情欲渗进了企图保护她的男性的激情。她那毫不准备防御的姿势,使我的心似乎收缩了起来;生理上的要求不知怎么消失了,替代它的是精神上的忧伤。而恰恰在此刻,从高高的斗渠坝上传来了尖利的哨音。它象鞭子似地在我身上抽了一下,我觉得我还呻吟了一声,便拔腿返身跑掉了。 
  我踉跄地跑出苇荡,才发觉我的脸、手、小腿上被锐利的芦苇叶划开了无数道血口,脚底板也被芦苇根扎破了。 
  下午,我魂不守舍地扛着锹在田埂上乱转,低着脑袋,仿佛在四处寻找丢失在哪里的什么东西。 
  管我旁边那档田的老犯人过来向我讨火柴,说:“章组长,你脸色不对哩。是不是病了?”我摸摸自己的额头,手掌和脸都冰凉。我快快地说:“是的,是不舒服。”我借此向王队长去请假,要回土坯房休息。王队长看了看我的脸。“嗯”了一声,算是准许了。我拖着疲倦的腿回到住地,一下子扑倒在炕上。 
  就在这孤零零的土屋里,就在这张散发着霉味和汗臭味的炕上,我展开过各式各样有关女人和爱情的幻想。所以,我非常的懊悔,我失去了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可是,我又很感自豪,觉得自已经受住了一次严峻的考验。但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啊,魔障啊,魔障!是什么阻止了我扑上前去?既然那种精神上和肉体上的饥渴同时折磨着我和她,既然我们身上都烙着苦难的印记,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苦难中偷得片刻的欢偷? 
  我开始蔑视我过去所受到的全部教育。文明,不过是约束人的绳索,使一切归于人,发自人本性的要求都变得那么复杂,那么可望而不可即。如果我象那些普通的农民劳改犯就好了。但我又庆幸自己过去受了教育,是文明使我区别于动物,使我能克制自己,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了人,也只有人才能表现出的高尚行为;我有自由意志,我可以选择,因而我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然而,倘若我迎了上去,世界也并不会因此更坏些;我转身逃了开去,世界也没有因此变得更好。我,一个劳改犯,一只黑蚂蚁,还谈得上什么用行为合乎道德规范这点来自宽自慰?何况,如果我认为自己是道德的,就必定认为她是不道德的,而我又有什么权利在心里指责她?那不正是曾在自己的幻想中出现过的场景吗?我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么谁又曾对我负过责任?社会的责任似乎就全在于折磨我和迫害我。可是,既然说,今天一只蝴蝶在北京振动一下翅膀,下个月纽约的天气就可能受到影响,那么,刚刚我要是与她结合了,我就将不成其为我,我今后的命运就可能大大改观——据说,人一生的命运就是一连串一环套一环的因果关系。不过,我又怎能知道改观以后的命运必然更糟?说不定我还能从此割断束缚我的精神绳索,还原成一个人,一个原始的人,在这个野蛮荒唐的年代,用野蛮人的方式去荒唐地生活…… 
  各种观念在我的头脑中搅成一团,搅得我头疼欲裂。最后,搅成一团的观念全部消失,疲乏使我的头脑、我的眼前成了一片空白。没有了什么道德的、政治的、伦理的观念,没有了什么“犯人守则”,没有了什么“劳改条例”;我也不存在了。只有她那美丽的、诱人的、丰腴滚圆的身体,她那两臂交叉地将两手搭在两肩的形象,耸立在一片空白当中。 
  世界上只剩下了她!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一部                   
                                 第六章



  我一夜没睡。 
  半夜,窗外响起滴滴嗒嗒的雨点声。一会儿,雨点越来越骤密。田野上、屋顶上、发出哗哗的巨响,土坯房的屋檐象瀑布一样,把宁静的黑暗震动起来。黑暗飞扬得到外都是,仿佛有一个极其威严的神物鼓起黑色的翅膀将君临到这世界上来。我静悄悄地感到了恐惧,习惯性的灾祸感使我以为又会受到什么惩罚。于是,我抛开了在心中混乱的念头,不去想……她。雨下到清晨,又骤然而止。来得匆忙,去得突兀。一只孤零零的公鸡在渠那边凄凄然地啼叫,檐前的水滴寂寞地敲打着水洼。 
  在不安的情欲熄灭了以后,我开始在道德上的自满自足中,在精神上去寻求在肉体上没有获得的东西。女人,她的帷幕是在我面前一层一层地揭开的。现在揭到了最后一层。倘若把这最后的帷幕揭开,女人也就不神秘了。而没有神秘色彩的事物都是平淡乏味的事物。于是,可以这样说,这时,我对女人的感知可说是恰到好处。朦胧的状态可以使我展开想象,还可以就此编出富有浪漫气息的故事…… 
  我发觉,我其实只不过是个耽于幻想,善于编故事的人,尽管我能够应付现实对我的种种磨难,却缺少主动的进取精神。 
  我还发觉,文明的功能主要不在于指导自己的行为而在于解释自己的行为。我没有做那件事,我能够很合理地把自己的形象想象得很高大。可是我如果做了那件事,我也同样能够合理地解释它,不但会原谅自己,简直还会认为那是强者的行为。 
  天亮了。灰色的震光从污浊的玻璃渗透进来。劳改犯人还睡得正浓。我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思考生活,没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本能生活,但本能使人坚强,思考却使人软弱。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思考与不思考全是一样的!我想翻身坐起来,而这时却睡着了。 
  第二天,大队照常出工。一夜的暴雨,在黄土高原的沙质土壤上竟没有留下多少痕迹,除了坝坡上有一道道被雨水冲刷出的自然流弃之外。当然,稻田、苇荡和沼泽成了汪洋,在绿得发黑的水生植物随风摇曳的时候,透过晃动的枝叶,可以看见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水沫。这种水沫只有急风骤雨才掀得起来。空气异常潮湿,风里似乎还带有一丝丝雨丝。褐色的柳树干、沙枣树干的颜色更深沉了,而白杨树干却象银子铸成的一般通体发光。田埂上、土路上蹲着许多癞蛤蟆,草丛里躲着许多青蛙,象洪水过后的灾民,茫然失措。但是土路上毫无泥泞,田埂上也坚实可行。劳改大队仍然沿着这条土路来了。 
  天一大亮,我们田管人员就爬起来,扛着锹下地去检查自己所管的田。大雨有没有把排水口、进水口冲开?田埂有没有被冲垮?而我却昏头昏脑地在我管的田区转悠,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嘴里又苦又涩,肚子也不觉得饿了。看到我昨天从那里进去,又从那里出来的地方,芦苇被分向两边。好象是高墙中的一个豁口。这个豁口在我心中引起一阵欣喜、一阵忧伤、一阵混乱不堪的情绪。 
  当我糊弄着检查完了以后回土坯房吃早饭,在半道上正碰见下田薅草的大队人马。 
  “夜黑下雨白天晴,气得劳改犯人肚子疼!” 
  一个尖鼻子犯人经过我身边,用押韵的顺口溜发牢骚。是的,要是白天接着下就好了,这样犯人就可以在号子里蒙头睡上一天。 
  可是天虽然还阴沉沉的,却并没有雨。劳改队里尽管经常出现意外,却从来没有过侥幸。当一个劳改犯,最好是对生活不要抱任何幻想;我幻想了,所以我就有了苦恼。 
  这里没有爱情,只有生理上的情欲…… 
  男队走过去了。后面。远远的地方跟着来了女队。我现在才知道我在等谁;我突然又体验到了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激动。 
  空气灰蒙蒙的,渠边青草上和水珠出呆滞无光。但是,这一切都因为能够见着她而具有了光彩。 
  走在前面的女犯都好奇地盯着我,直到从我旁边走过去才把头扭开。她走在最后。她的后面是扛枪的“班长”。她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这是用来割草的,在草太密的田边上,干脆就用镰刀来割,反正那里也不会有稻苗。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眼睛里跳跃着一种嘲讽的笑意,但也含有仿佛跟我已经很熟悉了的、很亲切的目光。我们互相用眼色打着招呼:“你早!”“你好!”“你早晨吃饱了吗?”“还凑合!”…… 
  她有着一张容光焕发的脸,在那张脸上丝毫找不出来一点羞愧,于是我反而脸红了。她虽然也穿着和别人完全相同的黑色囚衣,没有领子,没有贴兜,跟一条直筒筒的面粉口袋一样;肥大的衣袖随着女人细小的胳臂来回忽搧,但在我的眼里她似乎还是赤裸裸的,还和昨天一样美丽。 
  然而,在她走到我旁边,要和我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她却突然举起手中的镰刀,在我脸前晃了一下,同时用只有我能听清的语声,迸出这样狠狠的一句话: 
  “我恨不得宰了你!”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跟在她后面的“班长”嘴里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也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一支枪筒发出蓝幽幽的光。 
  我等了半天,等的是这样一句话。我们用目光交流的那些无声的话语,全是我自己的想象! 
  吃完早饭,我在渠坝上呆呆地坐着。风撕裂了铅灰色的云,在远方,在天边,出现了橙黄色的阳光。老乡的庄子开始活动了起来,响起懒洋洋的赶牲口的吆喝声。一匹瘦骨嶙峋的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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