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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厚厚的《人体解剖学》,闭着眼睛在背诵,他背诵了上半句,就忘了下半句,睁开眼睛看清楚书里的下半句,闭上眼睛又忘了刚才的上半句。余拔牙的眼睛不停地一闭一睁,像是在做眼保健操。
李光头走过来躺在了他的藤条躺椅上,余拔牙闭着眼睛时以为来了一个顾客,睁开眼睛一看是李光头。余拔牙立刻合上《人体解剖学》,气愤地对李光头说:
“你说世上什么最缺德?”
“什么最缺德?”李光头不知道。
“人体最缺德。”余拔牙拍着手里的《人体解剖学》说,“好端端的一个人体,长了这么多的器官就不说了,还长了更多的肌肉、血管、神经,我余拔牙一把年纪了,怎么背诵下来?你说缺德不缺德?”
李光头点头同意余拔牙的话:“是他妈的缺德。”
余拔牙感慨万千,说自己行走江湖三十多年,拔牙无数,人人爱戴,号称方圆百里第一拔。他妈的县卫生局突然要考试了,他妈的自己是难过这道门槛了。余拔牙眼圈红了,自己一世英名,到头来阴沟里翻船,栽在这本《人体解剖学》上面了。余拔牙看着我们刘镇街道来去的群众,伤心地说:
“群众眼睁睁地看着方圆百里第一拔没了,消失了。”
李光头嘿嘿笑个不停,他伸手拍拍余拔牙的手背,问他是否愿意再次入股?余拔牙眯起眼睛,也像几位前合伙人一样盘算起来,想到李光头前一次的失败,余拔牙心里没底了,可是看看手里的《人体解剖学》,心里更没底了。余拔牙左思右想后,打听起童张关王四位是否也再次入股。李光头说童张关三个不入股,只有王冰棍一个入股。余拔牙满脸惊讶了,心想前面已经吃过一次亏了,王冰棍竟然还敢人股!余拔牙自言自语起来:
“这王冰棍哪来的胆量?”
“人家有远大志向。”李光头夸奖了王冰棍一句,然后说,“你想想,王冰棍是没什么指望的人了,自然指望我李光头了。”
余拔牙看着手里的《人体解剖学》,心想自己也是没什么指望了,立刻一脸豪迈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说:
“我余拔牙也是有远大志向的,我出两千元,要两份。”
余拔牙说完就将《人体解剖学》扔到地上,还踩上一脚,拉住李光头的手慷慨激昂地说起来;
“我余拔牙跟定你李光头了,你李光头做破烂都做出了大生意,要是做上不破烂生意,不知道你会做出个什么来,做出个国家来都难说……”
“我对政权没有兴趣。”李光头摆手打断余拔牙的话。
余拔牙意犹未尽,继续激昂地说:“你的世界地图呢?上面的小圆点都还在吧?我余拔牙跟着你李光头发了大财以后,一定跑遍那些小圆点。”
李光头第二次鲲鹏展翅离开刘镇时,仍然在苏妈的点心店里吃起了肉包子。李光头咬着包子,从他的破烂衣服里掏出护照让苏妈开开眼界,苏妈惊奇地拿着李光头的护照,左看右看,又将护照上的照片和眼前的李光头比较,苏妈说:
“照片上的人还真像是你。”
“怎么叫像呢?”李光头说,“他就是我。”
苏妈继续爱不释手地看着李光头的护照,惊奇地问:“拿着这个就能出国去日本?”
“当然。”李光头说着将苏妈手里的护照取了回来,对苏妈说, “你手上都是油腻。”
苏妈不好意思地在围裙上擦起了自己的手,李光头用他的破袖管仔细擦干净护照上的油渍。苏妈看着李光头一身的破烂衣服说:
“你就穿着这身衣服去日本?”
“你放心吧,我李光头是不会给国人丢脸的。”李光头拍拍破烂衣服上的尘土说,“我到了上海就会买一身人模狗样的衣服穿上。”
李光头吃饱了肚子,走出苏妈的点心店时,想起来四年前苏妈是差点入股,觉得也应该给她一个机会。李光头站住脚,简单地说了一下再次人股的事。苏妈心里动了一下,马上想到了上次的赔本买卖,苏妈心想上次没有赔进去是她刚好去庙里烧香了。最近点心店生意好,忙得走不开,已经三个星期没去庙里烧香了。苏妈心想没有烧香,这事做不得,就摇头说这次不入股了。李光头惋惜地点点头,转过身去,雄赳赳地走向了我们刘镇的长途汽车站,第二次鲲鹏展翅了。
第二十四章
李光头鲲鹏展翅去了日本的东京、大阪和神户等地,北海道和冲绳岛也没有放过,他在日本晃荡了两个多月,收购了三千五百六十七吨的垃圾西装。这些垃圾西装看上去都是崭新的,都是做工十分考究,都和后来李光头身穿的意大利裁缝阿玛尼的西装一样笔挺神气。日本人把这些西装当成破烂废品卖给了李光头,李光头雇了一艘中国的货轮,把日本的垃圾西装运到了上海。李光头没敢雇日本的货轮,他说日本的货轮太贵,他说就是在日本的码头雇人将垃圾西装搬上货轮的力气钱,都比这三千五百六十七吨的垃圾西装要贵。李光头在上海的时候就把日本的垃圾西装出手了,全国各地的破烂大王们那几天里云集上海,听说把南京路上一家四星级酒店都住满了,破烂大王们个个都将现金装在麻袋里,提着麻袋在四星级酒店的大堂总台登记人住,提着麻袋挤进电梯,提着麻袋走人各自的房间。最后他们麻袋里的钱全流入到李光头这里,李光头的垃圾西装通过铁路、公路和水路发往了全国各地,全国各地的群众们都脱下了皱巴巴的中山装,穿上了李光头从日本弄来的垃圾西装。
李光头当然不会忘记刘镇的父老乡亲,他专门留下五千套垃圾西装拉回了我们刘镇。这时候穿西装已经是件时髦的事了,刘镇的男青年结婚前都要去做一身西装,都是请张裁缝做的,张裁缝做了二十多年的中山装,西装时髦了,他就做起了西装,张裁缝说简单得很,垫肩和中山装一样,改个衣领就是西装了。刘镇的男青年穿着张裁缝做的土西装,两个月以后西装就变形了,穿在身上东歪西斜了。李光头的垃圾西装运到我们刘镇时,刘镇轰动了,群众纷纷扑向了那个仓库,像是跳进河里一样,跳进了李光头的垃圾西装里,东挑西拣,寻找着自己合身的西装。群众都说这些西装新得像是没有穿过似的,价格却比旧衣服还要便宜。不出一个月,李光头拉回来的五千套垃圾西装就被抢购一空。
那些日子,李光头的李记回收公司里比茶馆还要热闹,李光头回到刘镇后,立刻又穿上那身破烂衣服了,神采飞扬地坐在那里,群众整天围着李光头,听他一遍遍讲述着日本的故事,群众百听不厌。李光头每次讲到日本的东西有多贵时,都要龇牙咧嘴一番,李光头说在日本早晨喝豆浆吃油条的钱,在我们刘镇差不多可以吃下一头猪了。那豆浆还少得可怜,不像我们刘镇的豆浆是满满一大碗,日本喝豆浆的碗比我们刘镇喝茶的茶盅还要小,那油条更是细得跟筷子似的。群众听了感慨万千,都说这个日本不能去,就是猪八戒去了也要饿成个白骨精。
“对,不能去。”李光头挥着手说,“日本那地方有钱没文化。”
“日本没文化?”群众不明白。
李光头跳起来,群众立刻给他闪开一条道,李光头走到挂在墙上专给破烂废品记账的黑板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一个“9”,转身问群众:
“这个念什么?”
群众说:“9。”
“对。”李光头又在“9”的后面写上一个“8”,“这个念什么?”
群众说:“8。”
“对。”李光头满意地点点头说,“这两个都是阿拉伯数字。”
李光头说着扔掉粉笔,坐回到原来的椅子上说:“日本人连阿拉伯数字都不认识。”
“真的?”群众惊讶地纷纷张开了嘴巴。
李光头架起了二郎腿得意地说:“我李光头在日本挣着钱了,我李光头就想消费一下,去哪里消费呢?当然去最洋气的地方消费;哪里最洋气呢?当然是酒吧。可是我李光头不知道酒吧在哪里?也不会说日本话酒吧,说中国话酒吧日本人又听不懂,怎么办?”
李光头卖起了关子,他抹着嘴巴看起了刘镇的群众,欣赏一会儿群众急切的眼神,才慢条斯理地说:
“我李光头灵机一动,想到了阿拉伯数字,日本人不懂中国字,总应该懂阿拉伯数字吧?”
群众纷纷点头,李光头继续说:“我就把‘98’两个数字写在手掌上,‘98’念起来不就是‘酒吧’吗?”
“对呀,”群众叫起来,“‘98’念起来就是‘酒吧’。”
“我李光头万万没有想到,”李光头说,“给十七个日本人看 ‘98’,十七个日本人全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