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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1-01-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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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尚未实行民主政治、那里的民众也没有机会实践它时,现在通常会假定,一旦民主政治在那里变成现实时,人民就会认同它。而在十九世纪,典型的情况是不会采用这样的假设,而那时被视为很自然的看法(恰如我前面提到的那种预设式(default))在二十世纪里却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同时也应注意到,这一变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观察二十世纪历史的基础之上的。随着民主的扩展,民主制度的支持者就必然越来越多,而不是日益减少。民主制度从欧洲和美洲发源,伸展到世界上的许多遥远的角落,在那里人民积极地参与到民主政治当中去并接受了这一制度。不仅如此,一旦某一现存的民主制度被推翻,即使抗议这一政治变化的活动常常遭到粗暴的镇压,广泛的抗议活动也仍然会此起彼伏地出现,许多人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为恢复民主而战。
  有一些人质疑民主的价值普适性,其理由并不是民主未得到所有人的赞同,而是各国的国情不同。他们所讲的不同国情有时是指一些国家的贫穷状态。他们的观点是,穷人感兴趣的和关心的是面包而不是民主。这种时常听得到的说法有两大层面的错误。
  首先,正如以上所言,对穷人来说,民主的保护性作用显得特别重要。当饥荒的受害者面临饥饿的威胁时,这是非常明显的;对那些被金融危机从经济阶梯上甩下来的贫民来说,也是如此。有经济方面需要的人民同样需要在政治上发出自己的声音。民主并不是一种非得达到普遍富裕后才可享用的奢侈品。
  其次,几乎没有证据能证明,如果穷人有选择的话,他们宁可拒绝民主。有一个值得引起注意的事例,七十年代中期的印度政府曾试图用同样的观点为它宣布的“紧急状态”(以及对政治和公民权利的压制)辩护,在随后的选举中选民们围绕着这一问题分成了两个阵营。对印度的民主制度来说,这是一场命运攸关的选举,选举中主要的争议就是实施“紧急状态”的问题。结果,虽然印度也许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但印度选民们的多数坚定地拒绝了政府压制政治和公民权利的企图,他们挺身抗议政府忽视民众的自由和权利的做法,并未把注意力放在抱怨经济剥夺方面。
  印度的现实完全驳斥了这种穷人不在乎公民和政治权利的说法。若观察韩国、泰国、孟加拉、巴基斯坦、缅甸、印度尼西亚以及亚洲其他国家争取民主自由的斗争,结论也并无二致。同样地,虽然非洲的许多政府排拒政治自由,一旦条件允许,那里就会出现反对政治压迫的各种运动和抗议活动。
  关于文化差异问题的争论
  还有一种观点也强调民主有明显的地区差异性,它谈的不是经济条件,而是文化上的差异,或许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所谓的“亚洲价值观”。这种观点认为,亚洲人传统上高度评价纪律,而不重视自由;所以,与其他国家的人相比,亚洲人不可避免地会对民主制度持更为怀疑的态度。我在卡内基基金会关于伦理和国际事务的摩根索纪念讲座中曾比较详细地谈过这个问题。〔7〕
  从亚洲文化的历史中,特别是考察印度、中东、伊朗和亚洲其他国家的古典传统,很难找到任何支持这一观点的根据。例如,在公元前三世纪的印度帝王Ashoka的铭文中,就可以发现主张容忍多元主义和国家有责任保护少数的最早、最明确的记载。
  当然,亚洲面积广袤,人口占世界人口的百分之六十,很难就这样一个地区的不同民族下一个一般性的结论。有时,“亚洲价值”的鼓吹者往往会主要把东亚当作这一观点的适用地域,一般是把泰国以东的亚洲国家与西方作对比,不过也有人提出过更令人怀疑的观点,即亚洲的其他国家也是十分“相似”的。我们应当感谢李光耀,因为他明确地解释了下述观点(也就相关的纷乱杂陈、表述含混的说法清晰地提出了他的说明)。当李光耀说明“西方和东亚在社会和政府的概念上完全不同”时,他解释说,“当我提到东亚时,我指的是韩国、日本、中国、越南,它们与东南亚不同,后者是一个中国和印度文化的混合物,不过印度文化本身也强调同样的价值观”。〔8〕
  然而,即便只考虑到东亚地区,这一地区也是千差万别的,不仅在日本、中国、韩国及这一地区的其他国家之间存在着许多差异,而且在每个国家内部也有很多差异。在诠释“亚洲价值”时,学者们往往引用孔子的话,但在这些国家里对文化产生过影响的并不止孔子一人(例如,在日本、中国、韩国,佛教的文化传统既古老且深远,其强大的影响曾绵延达一千五百多年,此外,这些国家还受到了包括基督教在内的其他影响)。在所有这些文化传统中,没有哪一种曾一贯如一地鼓吹对秩序的崇尚比对自由的崇尚更重要。
  更进一步看,孔子本人也并不主张对国家的盲目崇拜。当子路问孔子,“应当如何为君王服务”时,孔子回答说,“告诉君王真话,别管是不是会冒犯他”。(译者注:《论语·宪问篇》云:“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9〕……孔子并不反对谨慎从事、讲究策略,但(如果策略上必要的话)却不会姑息一个坏政府。他说:“如果政府的表现良好,就要大胆地说话行事;如果政府的表现不好,要行事勇敢但说话温和。”(译者注:《论语·宪问篇》云:“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10〕
  想象中的所谓“亚洲价值”这座大厦的两大支柱是对家庭的忠诚(译者注:即“孝”)和对国家的服从(译者注:即“忠”),而孔子的确曾明确地指出这样的事实,即这两者彼此之间可能发生严重的冲突。许多“亚洲价值”的鼓吹者把国家的作用视为家庭作用的延伸,但正如孔子所说的,这两者其实是相互矛盾的。叶公对孔子说:“我的族人中有一个人刚直不阿,他父亲偷了一只羊,于是他就谴责父亲。”孔子答道:“在我的族人中,正直的人行事方法不同:父亲为儿子遮掩,儿子为父亲遮掩,这样做也是正直的。”(译者注:《论语·子路篇》: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11〕
  把“亚洲价值”笼而统之地说成是反对民主和政治权利的,其实经不起严格推敲。我想,既然提出所谓的“亚洲价值”的那些人并不是学者,而是些政治领导者,他们经常扮演着威权政府的官方或非官方发言人,所以我不应该对这种缺乏学术论据的观点过于苛求。不过,有趣的是,我们学者考虑现实政治问题时可能会不那么实际,而现实政治家则用不实事求是的态度来对待学术问题。
  当然,要在亚洲的传统中找到威权主义式的说法并非难事。但是,在西方的经典文献中也不难发现这样的论述。只要查一下柏拉图(Plato)和阿奎那(Aquinas)的著作就会发现,崇尚纪律并非亚洲国家独有的主张。若仅仅因为亚洲国家的一些述著中强调了纪律和秩序,就否认民主的价值观所可能具有的普适性,就好比仅仅根据柏拉图和阿奎那的著作(姑且不提大量的欧洲中世纪文献曾支持天主教审判异端的宗教法庭),就要否定民主制度是欧洲和美国政府的一种自然形式。
  人们基于当代、特别是中东地区政治摩擦的经验,往往把伊斯兰文化描绘成根本不容忍个人自由、甚至排拒个人自由的一种传统。但是,正像在其他文化传统中一样,伊斯兰文化其实也充满了差异性和多样性。在印度,阿克巴(Akbar)和大多数莫卧尔王朝(Moghul)的其他帝王在理论和实践上所表现出的政治和宗教方面的宽容就可算是个典范(只有Aurangzeb是个明显的例外)。土耳其的帝王们常常比他们同时代的欧洲帝王们宽容得多。在开罗和巴格达的统治者那里也可以发现大量的例子。实际上,十二世纪伟大的犹太学者Maimonides曾被迫逃离毫无宽容精神的欧洲(那里本是他的出生地),以逃避欧洲对犹太人的迫害,最后在萨拉丁(Saladin)苏丹的庇护下,这个犹太学者才在宽容礼貌的开罗找到了避风港。
  多样性是世界上多数文化的一个特征,西方的文明亦非例外。民主的实践之所以能在现代的西方国家赢得胜利,很大程度上是自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以来、特别是过去的一个世纪中所出现的共识之硕果。若把这一进步理解成过去一千年来西方社会追求民主的一项历史使命,然后再把它与非西方社会的传统相比(并笼而统之地看待每个非西方的传统),那将是个极大的错误。这种过于简单化的倾向不仅仅存在于亚洲国家一些政府发言人的表述当中,也存在于某些西方的著名学者的著作当中。
  下面,让我举一位重要学者的文章为例,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的著作曾在许多方面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关于文明之冲突的论文却未充分注意到每一种文化内部的差异。他的研究导出了明确的结论,西方国家“对个体主义的偏好以及追求权利及自由的传统”是“文明社会所独有的”。〔12〕亨廷顿还认为,“西方社会核心特征的存在决定了西方的现代化的出现,而这些特征与其他的文明显然不同”。他的看法是,“早在西方进入现代化之前,西方就表现出其不同于其他文明的特征”。〔13〕我认为,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篇论文显然漏洞百出。
  每当我们看到有亚洲国家的政府发言人试图把所谓的“亚洲价值”拿来与所谓的西方观念对比时,似乎就也有西方的知识分子试图从另一端作相同的比较。即使每次亚洲国家对“亚洲价值”的强调都能与西方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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