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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
那你就在这里呆几天吧,你不是要找亲戚吗?你的亲戚姓李名昌,就是我,我是你的表哥好了。
与红菱姑娘说话的是李昌,李昌的一只脚在地上,另一只脚踩在方凳上。他正在用抹布蘸了油擦他的白皮鞋,擦完这只脚又擦那只脚。红菱姑娘的黑眼珠炯炯地盯着面前的白皮鞋看,她喝完那杯剩茶舔了舔舌尖,然后她的干哑的嗓音就变得甜媚清亮了。
表哥,你的皮鞋可真白。
梅家茶馆收留了红菱姑娘。准确地说是一种暂时的收留,就像邻里之间互相收留被风刮过院墙的一块毛巾、一只袜子。这符合南方残存的人情味和道德观念,但是不符合老板娘姚碧珍的利益,问题出在李昌那里。李昌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说通了姚碧珍,李昌那个下流东西对红菱姑娘打算盘简单明了,姚碧珍不会不清楚,但姚碧珍对别人说,我怕什么?花点钱买个女长工,看得顺眼留,看不顺眼再撵也不迟。姚碧珍还说,谅她一条獭狗也扶不上墙。言谈间充分体现出她的自作聪明颐指气使的老板娘风格。
1979年秋天这段时间里,红菱姑娘在梅家茶馆烧灶。她身手矫健如鱼得水,枯黄的脸不知不觉有了桃花色,仔细一看,她的眉眼是符合某种茶客的审美标准的,眉眼端正,丰乳宽臀,下巴上的一颗红痣长得也不败胃口。茶客们开始注意红菱姑娘,有一天他们么笑着窃窃私语,原来他们发现红菱姑娘的乳罩穿反了,茶客们尖锐的目光穿过红菱姑娘的的确良衬衫,发现她的乳罩穿反了。
红菱姑娘无所察觉,那天她有可能是仿效香椿树街女子,头一次给自己穿了乳罩。从道义上讲,穿反了不该受到谴责,应该受到谴责的是头一个发现穿反了的茶各。茶客们多不要脸,他们不去提醒红菱姑娘,却去提醒一个又一个进门的新茶客,他们都对红菱姑娘笑,红菱姑娘仍然无所察觉,她对众人报以知足的不免受宠若惊的微笑。直到姚碧珍疯笑起来。姚碧珍笑够了用一根手指捅了捅红菱姑娘的腰,不会穿就别穿,你里面穿反啦。
茶馆里的人们对红菱姑娘的作弄至今让我愤慨。这种作弄庸俗到了残忍的地步,使任何自尊的心灵无法承受。红菱姑娘当时的反应却远非我这么激烈。她低眉一看,说,反了?商店里的大姐让我这样穿的。姚碧珍又笑起来说,她逗你玩呢。红菱姑娘淡淡一笑,这么说,大家都在逗我玩了。
细品红菱姑娘的话,还是能发现她对茶馆周围人的态度的。其中味道有谦卑,也有警惕,有盲从,也有敌意。这很符合一个外乡人初到我们香椿树街的心态。
红菱姑娘并没有离开梅家茶馆。她第二天就搬到死鬼金文恺生前蜗居的房间里。有一天我走过和尚桥头,猛地发现梅家茶馆楼上的西窗被人打开了。一个陌生的姑娘倚窗而立,她一边用塑料梳子梳头发,一边弯腰俯视着和尚桥上来往的行人,南方的阳光一如既往投洒在梅家英馆古老的青瓦上,也投洒在红菱姑娘青春勃发的脸上。
我在南方度过的少年时代基本上是空虚无聊的,往往是早晨起床时对生活还充满信心,一到傍晚看着夕阳从古塔上一点点坠落,人又变得百无聊赖了。
我觉得香椿树街上尽是吃饱了没事做的人,他们没有办法打发日子,就想到开茶馆,泡茶馆的计策,可见人类是多么投机取巧,多么善于苟且偷生。
找祖父死于1969年,他生前是梅家茶馆的常客,我记得茶馆关门的那两年里,他因为无法泡茶馆脾气性格变得暴躁刁钻,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老混帐东西,遭到家人一致唾弃。他在院子里摆了张八仙桌,妄图开一个家庭式茶馆,纠集了一批老眼昏花委琐不堪的茶友来喝茶,把好端端的一个家庭搞得乌烟瘴气,结果没有几天,他的事业就给全家人齐心协力搅黄了。茶叶、开水、杯子,椅子均遭封锁。后来我祖父只好蹲在门口,用一只漱牙缸子泡一角钱买一两的茶末子喝,一边喝一边大骂不迭,全家老小,骂时事风云,驾鸡骂鸭,骂到最后他的神经末梢出了毛病,成了一个讨人嫌的老疯子。
我这么百无禁忌地端出家丑,主要是申诉一下梅家茶馆与我间接的利害关系。我多年来厌恶梅家茶馆就源于此事。当然这也许是一种理性的借口。南方生活根本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的好恶一钱不值。我祖父死了好几年了,梅家茶馆又重新兴旺起来,这对于我是一种情感打击,对于我死去的祖父则具一种戏剧效果,现在他在天堂路上遥望梅家茶馆的风景,不知作何感想。
依稀记得祖父曾经在家庭茶桌上与老茶友大谈梅家茶馆昔日的茶道,他们深深陶醉在种种繁琐累赘华而下实的形式中,充满激情,望梅止渴,要知道那时候梅家茶馆被封条封住,尘封三尺,那群老茶客的怀旧显得有点动人,但是究其实质是可笑的,他们不过是在为怎么把一杯茶喝下去蝶蝶不体,纯粹是作茧自缚或者是脱裤子放屁,毫不足取。对此我是有清醒认识的。
南方的陋习即使披上美丽的霓裳,也不能瞒骗我的眼睛。梅家茶馆迷惑人的茶道,我总结了一下,不过就是几种喝茶的方法。
一、温水泡新茶,然后用嘴喝下去。
二、沸水冲陈茶,然后用嘴喝下去。
三、水泡茶,先倒水再放茶,然后用嘴喝下去。
四、茶泡水,先放茶再倒水,然后也要用嘴喝下去。
1979年秋天梅家茶馆是香椿树街闲言碎语的中心。中心的中心则是姚碧珍、李昌和红菱姑娘三人之间暖昧不清欲盖弥彰的关系。
有一天茶客们看见红菱姑娘像一只油桶般地从楼梯上滚下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被姚碧珍从楼上推下来的。姚碧珍趿着双拖鞋站在楼梯口,柳眉怒竖,唾沫横飞,嘴里骂,偷看,偷看,当心我剜了你的眼珠子喂狗吃。红菱姑娘从地上爬起来,捋捋衣角,脸上不改颜色,走到一个熟客那里给他续了一杯茶。
姚碧珍已经多次把红菱的铺盖卷扔出来,一次是因为红菱偷搽姚碧珍的雪花膏,一搽就搽掉大半瓶。一次是因为红菱在水锅里偷煮鸡蛋。结身鸡蛋壳煮碎了,蛋黄蛋白漂了一锅。更多的原因都是偷看,据姚碧珍说,红菱心怀鬼胎,心术不正,无比下流,经常扒着锁眼偷看她的卧室。姚碧珍用牛皮纸把锁眼从里面堵住,没过几天,又让红菱给捅开了。红菱坚持对女主人实行监视,不知道动了什么糊涂心思。
姚碧珍曾经一手揪住红菱的胳膊,一手提着红菱的铺盖卷把她往门外推,但红菱却死死抱住门柱不肯走,两个女人都颇有力气,旗鼓相当,堵在门口进退两难。姚碧珍跺着脚朝街上行人喊,快来看看这条不要脸的懒皮狗,快来看吧,不收钱的,不看白不看。红菱似乎是配合姚碧珍对她的宣传,她突然双脚朝地一跪,抱住姚碧珍的腿,含着眼泪说,别赶我走,求求你,别赶我走了。你赶我走就是送我的命,姚碧珍说,你吓唬谁?你不明不白的来我们这里捣乱,谁知道你是哪路货色?你死了活了关我屁事。红菱说,老板娘你就积点德吧,你只要留下我,我活着给你做牛做马,死了也给你洗衣做饭。姚碧珍说,狗改不了吃屎,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偷看,你长的是人眼还是狗眼呢?红菱说,不看了,以后再也不偷看了。姚碧珍说,人要有个人样,你偷看了我我就会瘦点你就会胖点吗?姚碧珍环顾一下围观的人,又说,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看见李昌从楼梯上踢踢沓沓地走下来,他走到人堆中间,推推这个拨拨那个,说,好了好了,别在这里看热闹,回家做饭去,回家抱孩子去,守在这里也没有饭吃。李昌嘴叼海绵头香烟,一副气宇轩昂趾高气扬的架势。李昌他算个什么玩意儿,立即就有人与我深有同感,说,李昌,这是你家地方?我站在这里关你屁事,轮到你来吆五喝六的?李昌怒睁桃花眼,喂,你是不是骨头太紧,要我给你松一松?那人就把袖子往上一捋,嘴里喊,那就来吧,看看是谁给谁松?旁边的人立刻群情激奋,齐声嚷起来,打呀,打呀,哪个不打下面没把儿。关键时刻李昌就脓包,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的。李昌说,卖拳头也要约个时间,现在不跟你计较,走着瞧吧。有人喊,李昌李昌下面没把儿。李昌嘻地一笑,说,我下面怎样,你去问你姐姐。
李昌大概这时候才想起来下楼的目的,他把姚碧珍拉过来,一只手托着她的腰,他说,你们何必这样认真?她偷看归偷看,干活是挺卖力的,五块工钱的好劳力,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我听见李昌这番话,再看看偎缩在角落里的红菱姑娘,她的脸上充满低贱的痛苦,黑眼珠紧张地瞟着李昌和姚碧珍的表情。她明显也听见了李昌的话,涣散的精神为之一振,当李昌把铺盖往她脚边扔过去的时候,红菱姑娘惟恐形势有变,拎起铺盖飞也似地逃上楼梯,酷似一只可怜的过街老鼠。
一切都令人作呕,我要是有什么办法,宁死也不会去看这种庸俗的闹剧,可是偏偏我又看了,而且从头至尾看得津津有味。
一切都令人作呕。人们想象中的温柔清秀的南方其实就这么回事。我不管别人是否说我有意给南方生活抹黑,反正我就这么看。我承认我是南方的叛逆子孙,我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