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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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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子色如死灰,顽然跌坐,她苦心孤诣,她满腔热切,唯一的希望。 
  这希望破灭了。 
  她好像掉进冰窟窿中,心灰意冷,双手僵硬,捏着文件。一个人,但凡有三寸党的一条路,也不肯死,她的路呢? 
  她第一个男人。 
  芳子不能置信,自牙缝中进出低吟: 
  “奇怪!一个一生在说谎的人,为什么到老要讲真话?真奇怪!” 
  她萎谢了。凄酸地,手一会,那户籍证明文件,如单薄的生命,一弃如造。 
  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日,午前十一时十五分,法官宣判:“金壁辉,日名川岛芳子,通谋故国,汉奸罪名成立,被夺公权终身,全部财产没收,处以死刑。” 
  宣判的声调平板。 
  闻判的表情水然。 
  芳子默默无语,她被逐押牢房时,身后有听审群众的鼓掌和欢呼。 
  她默默地走,这回是深院如海的感觉了。一室一室,一重一重,伸延无荆芳子知道自己走不出来了。 
  瘦小的背影,一直走至很远… 
  掌声欢呼微闻,重门深锁,显然而止。 
  忽地怀念起北平的春天。新绿笼罩着城墙,丁香、迎春花、杏花、山樱桃…,拥抱古老的京城。亭台楼阁朱栏玉砌,浴在晚霞光影,白天到黑夜,春夏秋冬,美丽的北京城。 
  她翻来覆去地想: 
  春天?明年的春天?过得到明年吗? 
  不可思议。 
  也许自己再也见不着人间任何春天了。她是一只被剪去翅膀的凤蝶,失去翅膀,不但飞不了,而且丑下去。 
  关在第一监狱这些时日,眼窝深陷,上门牙脱落了一只,皮肤因长久不见天日而更加白哲,身材更瘦小了,一件灰色的棉布囚衣,显得宽大。强烈地感到,某种不可抗拒的命运向她袭来。但她一天比一天满不在乎。 
  甚至有一天,她还好像见到一个类似宇野骏吉的战犯被押送过去,各人都得到报应。 
  看不真切,稍纵即逝。战犯全卑微地低着头。他? 
  芳子捧着碗,呼略呼嘻地吃着面条,发出诙谐的声音。 
  她跷起腿,歪着坐,人像摊烂泥。 
  吃到最后一口,连汤汁也干掉,大大地打一个饱嗝。 
  肚子填饱了,她便给自己打了一支吗啡针。仰天长叹:“呀”她陶醉在这温饱满足中。个人同国家一样,真正遭到失败了,才真正的无求。 
  牢房中其他的女犯人,得悉她被判死刑后,常为她流泪难过。女人虽爱吵闹,脾气粗暴,而且杀害丈夫案件之多,简直令人吃惊,但她们本性还是善良的吧?——女人之所以坐牢、处决,完全因为男人! 
  “我讨厌男人!”芳子对自己一笑。 
  见到她们在哭,不以为然地: 
  “哭什么?一个人应该笑嘻嘻地过日子。欢乐大家共享,悲哀何必共分?烦死了。” 
  她自傍身的钱包中掏出一大叠金圆券,向狱吏换来一个小小的邮票:“二万五?” 
  “不,’他道,“三万。” 
  也罢,三万元换了邮票。她埋首写一封信。纸也很贵,在牢房中,什么也贵,她惟有把字体挤得密密麻麻。 
  信是写给一个男人——她终于原谅了他。 
  一开始: 
  父亲大人: 
  新年好! 
  哦!父亲大人。 
  七岁之前的生父,她的印象模糊。七岁之后的养父,叫她一生改变了。——谁知道呢?也许是她叫很多男人的一生也改变了。 
  前尘快尽,想也无益。 
  芳子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我时日无多了。简直是秋风过后的枯草残花,但我还是一朵盛开过的花!一个人曾经有利用价值多好! 
  这小小的牢房没风雨,是安全的乐园,人人不劳而得食,聪明地活着。 
  我有些抗议,听说报纸建议将我当玩具让人欣赏,门票收入用来济贫。投机分子也把我的故事拍成歌剧,并免征求我同意,不尊重我! 
  但,人在临死会变得非常了不起,心胸宽了,也不在乎了。我横竖要死的,所以什么也说不知道,不认识,希望不给别人添麻烦,减轻他们罪名,全加在我身上,也不过是死! 
  没人来探过我,也没给我送过东西。牢房中一些从前认识的人,都转脸走过,没打招呼——不要紧,薄情最好了,互不牵连又一生。 
  落难时要保重身体,多说笑话呀。 
  过年了,我怀念红豆大福。 
  我总是梦见猴子,想起它从窗户歪着脑袋看外面来往的电车时,可爱的样子。没有人理解我爱它。 
  可惜它死了,若我死了,不愿同人埋在一起,请把我的骨头和阿福的骨头同埋吧。 
  想不到我比你先走。 
  你一定要保重! 
  芳子 
  写完以后,信纸还有些空白的地方。她便给画了猴子的画像,漫画似的。 
  然后在信封上写上收信人: 
  川岛浪速样 
  恩仇己温,可忘则忘。 
  狱吏来向她喊道: 
  “清查委员会有人要见你!” 
  芳子没精打采,提不起劲: 
  “什么都给清查净尽啦。” 
  她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污垢,打个大大的呵欠,气味十分难闻。 
  她已身无什物,前景孤绝,还能把她怎么样? 
  表现十分不耐烦。头也不抬。 
  来人开腔了,是官腔: 
  “没收财产中有副凤凰项圈,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而成。不知是不是你的? 
  要证实一下。” 
  多熟悉的声音! 
  冷淡的,不带半丝感情的声音。 
  芳子身子猛地一震,马上抬起头来。 
  她涣散的神经绷紧了,四百打结,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个不速之客,是一身洋装的“官”,云开! 
  云开? 
  她原以为今生已无缘相见。谁知相见于一个如此不堪的、可耻的境地。 
  云开若无其事地: 
  “我在会客室等你。” 
  他一走,芳子慌乱得如爬了一身蚂蚁。 
  自惭形秽! 
  自己如此的落难,又老又丑,连自尊也给踩成泥巴,如何面对他? 
  芳子手足无措,焦灼得团团乱转。 
  怎么办怎么办? 
  手忙脚乱地梳理好头发,又硬又脏,只好抹点花生油。牢房中没镜子,她一向在玻璃碎片背面贴上黑纸,便当镜子用,当下左顾右盼,把牙粉权充面粉,擦得白白的,点心盒子上有红纸,拿来抹抹嘴唇,代替口红,吐点唾沫星子匀开了,……又在“镜子”前照了照,不大放心,回头再照一下。 
  终于才下定决心到会客室去。 
  深深吸一口气:不可丢脸! 
  她挺身出去了。 
  狱吏领到云开跟前。她不愿意让他目睹自己的颓丧萎顿,装得很坚强,如此一来,更加辛酸。 
  云开有点不忍。 
  芳子只强撑着,坐他对面。她开口了,声音沙哑,自己也吓了一跳:“请问,找我什么事?” 
  云开故意把项圈拎出来,放在桌面上。它闪着绚烂的光芒。但那凤凰飞不起了。 
  他道: 
  “我们希望你辨认一下,这东西是不是属于你的?你证实了,就拨入充公的财产。” 
  芳子冷笑: 
  “既然充公,自不属于我的了。” 
  她交加两手环抱胸前,掩饰窘态,盖着怦怦乱跳的心。 
  他挨近。 
  芳子十分警惕地瞅着他。 
  ——他来干什么? 
  她满腹疑团。 
  云开凑近一点道: 
  “你认清楚?” 
  然后,他往四下一看,高度警觉,急速地向芳子耳畔:“行刑时子弹是空的,没有火药,士兵不知道。在枪声一响时,你必须装作中抢,马上倒地,什么也别管,我会安排一切——我来是还你一条命!” 
  还她一条命?当然,她的手枪对准过他要害,到底,只在他发丝掠过,她分明可以,但放他这一条生路。 
  他在她的死路上,墓地出现了。 
  芳子久经历炼,明白险境,此际需不动声色。听罢,心中了然,脸上水无表情,她用眼睛示意,凝视他一下。 
  然后,垂眼一看项圈: 
  “我跟政府合作吧。不过——” 
  她非常隔膜地望着云开,也瞥了会客室外的狱吏一眼,只像公告:“你们把所有财产充公了,可不可以送我一件最后礼物?我要一件和服,白绸布做的’。——全部家当换一件衣服吧,可以吗大人?” 
  芳子眼中满是感激的泪,她没有其他的话可说。五内翻腾起伏。 
  云开暗中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枯黄苍老的手指,不再权重一时的死囚。一切将要烟消云散,再无觅处。 
  云开用力狠狠地捏一下,指节都泛白了。握得她从手上痛到心上。 
  双方没有说过那个“严重的字”,但他们都明白了,千言万语千丝万绪,凝聚在这一握中,很快,便得放开了。 
  似甜似酸的味地灌满她,化作一眼泪水,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淌下来,她不能这样的窝囊。云开点点头,然后公事公办地,收拾一切,最后一瞥——芳子嘴唇嗡动,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他分明读到她的唇语,在唤:“阿福!” 
  她一掉头,离开会客室。 
  这一回,她要比他先走。她不愿意再目送男人远去。 
  他的话是真的吗? 
  ——芳子根本不打算怀疑。 
  因为她绝望过。原本绝望的人,任何希望都是捡来的便宜。 
  她这样想:自己四十多了,即使活得F去,也是不可测的半生。她叱咤风云的时代结束后,面对的是沦落潦倒、人人唾弃,或像玩具似地被投以怪异的目光。身为总司令、军人,死在枪下是一项“壮举”吧。 
  且与她交往的,尽是政治野心家、日本军官、特务…对战争负有罪责,双手染满鲜血,是联合国军“不欢迎的人物”,没多少个战犯能够逃得过去。 
  一打开庭起,也许便是一出戏,到头来终要伏法,决难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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