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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痛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个世界一再对不起我!
我激动地拿起红,橙,黄,绿,青,蓝,紫,金,银和粉红,把他十只小指甲都涂上不同的缤纷的色彩。叫他高高举起,我欣赏着。摇撼着他。
他长到一岁多,接近两岁了。
我第一次发觉,他一双手好漂亮。可以做大事。他妈妈以前卖书,他不止的,他一定可以写书,或者画画,或者弹钢琴。
我唱一首歌给他听。一首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听过的歌:“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他在前方打仗,保卫祖国把名扬。
我永远纪念他,希望他为国争光。“
我的希望。
他听着,不明所以,但很用心。试唱着,五音不全。未几,突然地狂咳,气喘,脸色苍白起来。
旁边有个新女犯给孩子喂奶。
婴儿正吃饱,朦胧入睡了,被我儿的咳声所扰。她狠狠瞪我一眼。
她说:“你唱的歌不好听。”
于是她吟唱她的歌。当她入女童院时,学会这歌。据说是女童院的“院歌”。
一个女童思念她的哥仔,自己填了词,唱到一半便想自杀。
自然,谁都不会为了谁死。岂有如此容易的事?活着比死难。
这女子从来不提她为了谁入狱。这个男人,在偶然间,夜静更籁的时候,便无端出现在他思潮之中。她想的,也许是第一个,也许,是最近那个。我不知道。
她唱道:“……铁窗红泪影,往事怕追认……”我认得这曲子。
当我小时候,我便已经知道,这是新马师曾的首本名曲。第一句,便是:“怨恨母后……”光绪皇夜祭珍妃。
一个儿子,在怨恨他的母亲。
——这是多么离奇的感觉。
在我差不多已经把往事忘记的时候,它又无端出现在我思潮之中。
我抱着第二个儿子,忍不住,把第一个儿子的故事告诉他。
一切都是场梦。也许当初只是我的幻觉。
“你有一个哥哥。比你大一年,但他懂得照顾自己,一点也不用我操心。他现在很远的地方,或者已经成为另一个孩子的哥哥了。多可惜你见不到他。”
他现在落在睡家户?
突然,儿子定睛望着前方,好象发现什么。
他充满惊诧,好奇。
一个小孩不会造作。他一定见到什么了。
他没有作声。
我捉住他小小的肩膊,摇他,叫他。
他不理会我。
他在点头。
然后摇头。
然后微笑。
然后扑入我怀。
然后挥手。那染了十种颜色的小指甲。
我浑身泛起寒意。
“你看见什么?你看见什么?”
他狡猾地一笑。
“你看见什么?告诉妈妈!”
他说:“哥哥。”
不!
“哥哥湿。哥哥带我去冲凉。”
不可能的。他还在!
他没有走。他在我俩的身边偿佯。目睹一切。等弟弟长大。
“弟弟你看错了,没有哥哥。”
“有哥哥。”
他强调。如果我再说没有,他便会哭。
我尖叫着:“有鬼!有鬼!我儿子已见到他了!”
吵醒了婴儿室所有的婴儿和母亲,值夜的姑娘。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儿子被我此举吓得大哭。一室噪音。
没有人相信我。
因为,有过很多先例,不习惯坐牢的人,夜里歇斯底里狂哭狂笑。有人比我还疯。
他们认为我神经不正常,一时弄哭孩子,一时弄哭自己。
第二天我和儿子一起排队看医生。
有些女犯,是因为病,有些,是因为装玻所以队伍较长。
有女人说肚痛。
医生检查,用听筒听她肠子活动情形,很正常,医生明白:“没事。”
她强调:“医生,我整个肚都痛,请你写纸说我重玻”说到最后,变成哀求:“我不想坐牢,……我想入院。”颓丧得很。
医生教训她:“不要作状,作状要罚延期,坐多几天,你想不想?”
终于他放人一马。
慈爱的医生。
轮到我。
“什么地方不妥当?”
我说有鬼。
他无法相信。终于我只好息事宁人:“他咳,我失眠。”
医生转向儿子:“不用怕,有事我会帮你,乖乖听妈妈话。”
我很感动:“在此他见过的男人很少。世上只有你一个男人对他好的,简直象爸爸。”
儿子蓦然回首,问:“‘爸爸’是什么?”
我道:“——你不用知道。”
他未见过爸爸,他若有机会见到,爸爸的脸将不是他在肚子中所见的一样了。
医生写纸我休息一天。
望出医院窗外。窗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重门深锁。
下午,阳光悠悠照射进来。大概经过多重门与闸,象探监一样。它照射得很真心。
入大榄这么久,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第一,我没有亲人;第二,若有,我是因为划花他的脸而入狱,他永永远远都不会来。每当他照镜子时就憎恨我。
得不到他的爱,得到憎恨也是好的。——憎恨所动用的感情更多!
我长日只好这样嘲弄自己。
但,真的,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下午将有人来参观。”
姑娘这样说。
是谁呢?是谁呢?
我喂儿子吃烂饭,姑娘指指他:“时不时有外国监头和太平绅士来参观。你儿子第一次见到不穿制服的人时,眼光光。”
啊,他未见过的,何止不穿制服的人?还有丝袜,戒指,汽车,地下铁,叉烧包,唱片,学校,同学,蜡纸,手套,爸爸。
姑娘兴致高:“一次见到外国男人,全身都是金色的毛毛。男人来逗弄他。
他想摸毛毛,又怕,男人对他笑,格格地笑。他竟然扁嘴要哭了。”
对一切铁门以外的来客,我儿顶是一个“大玩具”了。牢狱中出生,牢狱中长大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孩子?如何成长?心态,个性,言行,举止。
他们很快要抓他去解剖研究,制成标本。——我有受辱的感觉。最大的侮辱莫如我儿被玩弄。
我仇视着着侃侃而谈的姑娘。
“啊,电视台的人要来了。”
电视台的人?我的心狂跳,钟鼓齐鸣。
他是不是仍然在电视台做呢?
他是不是仍然与电视台那个女孩在一起呢?
在这小小的育婴室内,所有的母亲都去了开工。有些在洗衣房,有些在缝纫室,有些在厨房,有些去种菜。
也有一些去了上课,一干人等,坐在课室中,听那八婆导师教授“香港常见的花卉”。
所有婴儿饭后午睡。
只有我一个人,因为“脖,医生写纸准我休息一天。
就在这天下午,有人参观本地的女子监狱。此中若没有他,会不会有一个半个,知道我底细的人,追问我一番?
我垂下了头,望也不望来人。
基于礼貌,或者规例,要点头打招呼。
自眼角一瞥来人,是一个导演,一个助导,两个编剧。
他们煞有介事地,左顾右盼东浏西览。一男一女,尚掏出本子来作摘要记录。
“你的儿子很可爱。”女的说。
门面话。
我“嗯”一声,懒得搭腔。
一个又过来摸他头发。
“他乖吗?”
门面话。
孩子都可爱都乖,你们何不自己生一个来玩弄?
他们又向姑娘询问一些资料。例如,每天的生活程序,起居习惯。
那个女编剧,还热情如火地说:“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好体验一下生活才写剧本吗?”
其他的同僚便在半取笑半钦佩地道:“你真肯为艺术牺牲!”
我很反感。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嘴脸?“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吗?”一个温饱的人在变相的嘲弄一个饥饿的人,谁又真正希望来坐牢?来玩?
这些写剧本的真讨厌,他们的工作,便是多方打听他人隐私,搬弄八方是非,回头去制造半真半假的故事,搬上荧幕。他们本身难道没故事吗?叫他们卖自己的故事去。
耀宗,他不就是走这样的路吗?但,他肯把自己的故事贡献出来吗?
我怕这个女编剧再问我什么。我的反感满溢。亏她一脸诚意,体验生活:“晚上睡得可好?”
又是门面话。
一定是上头嘱咐过,他们不可问的过分,永远无法得悉真相。
“可以入睡。”我答。
“你最渴望什么?”
我渴望他们快快走。
我没有答。她以为我在思索。
“——如果放监后,你第一件是会做什么?”
我忍无可忍,金星乱冒,你们且去饱暖思淫欲吧。各家自扫门前雪,拍什么戏?
“我不知道!”我十分负气。
她怔住了。姑娘盯着我。我忍无可忍:“我不知道!你不要烦我!我很久未见过外面的世界!”
其实,我一点也记不起我答过什么。只是眼前闪过外面世界的一幕:他拖着她下楼……。我憎恨一切电视台的人!
姑娘十分不高兴我的无礼。我因“无礼”,被囚于水饭房。
天忽然下起雨来了。
我被囚于九座。水饭房是隔离室。一张床,一张台,一个便桶。
天牢长恨。
最令我坐立不安的,不是这小室,不是饥饿,而是我记挂我的儿子,他没有我的保护照顾,如何过日子?晚上他见不到我,如何入睡?还有,他会不会又见到什么?
我呆坐着,但心如平原跑马。
雨势开始大。
望出九座外,有灯光的照射,就看到雨势,如银白色的惊叹号。没灯光照射之处,一片黯然,不知道有没有鱼。像在幽暗的烛影下播放一张唱片,唱片在转动,有时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