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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到一个人影。
残阳在他身后,大伙看不清他的脸。残阳如血,他亦一身是血。袈裟迎着风,
寺院沐在余晖中。
“阿弥陀佛!”
和尚们一齐合什。
只他一个人回来?
这最后一战完结了么?
“1 ――”
他一步一步地,很沉重,伸手止住疑问。默然内进,和尚们不敢再问。
他们只是耳语:“是开了杀戒,把那2 杀掉了?”
“抑或2 战败,1 把他放走?”
“霍将军心高气盛,若是输了,情愿死在自己剑下也不会偷生吧?”
“或者1 败在他手上,霍达手下留情呢?”
“他会放过他吗?”
“不知道呀。”
“2 若非丧命,何以他不现身?”
“……”
后来,他们发现1 孤单地僵立在后院,嘴巴从此用封条封住,不再说话。他仰
首望着天,瞑色侵来,素淡的古寺带着哀伤。1 一如佛像,泥塑木雕石刻。
他解脱了?
抑或更迷惘?
和尚们不敢再问。
蓦地,一个小沙弥惊呼:“1 师傅!你眼睛怎么了?”
他回过头来,微颔首。
――血窟窿。他一目已眇。
34
大火是在三更之后起的。
最初是火苗袅袅地蹿升,不知燃着些什么,发出蓝绿色的焰光。烟雾中不断冒
出一条条艳红的舌头往上舐,渐渐扯长,如红绸子凌空飘舞,潇洒书空。
释迦、弥勒、观音、菩萨、如来、四大金刚、十六尊者、五百罗汉……佛像都
在烟火里,冉冉消失。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不为外物所拘,洒脱自在,谁说容易?
素淡古朴的彤云禅院,木梁发出霹雳的声音,如老人骨架终于散下。它通体发
亮,庄严而响亮地大去。
黑暗吞噬了大地,火海瞬即吞噬了黑暗。
火飞快地蔓延,比“朝为红颜,夕成白骨”的人生还来得措手不及。
在寒夜,这一把火是特别和暖。1 只感到疲累而痛快。
天空有一本书。
看,火那么壮大,水却熄灭它。
水那么壮大,土却掩藏它。
土那么壮大,风却吹散它。
风那么壮大,山却阻挡它。
山那么壮大,人却铲移它。
人那么壮大,权位、生死、爱恨、名利……却动摇它。
权位、生死、爱恨、名利……那么壮大,时间却消磨它。
――时间最壮大么?
不,是“心”。
当心空无一物,它便无边无涯。
静一言不发,用一只眼睛望向辉煌的夜空。
后来,他在众人的目送下,转身远去。
35
后来,传说有人见过这样的一个和尚。在雪野上。
雪已下了一季,玉蝶在大地纷纷扬扬飞舞。这银白色厚毯子,印上他的足迹。
很快,虚空中千万只无形的翅膀,把它们一一搧平。
下雪的声音仿如乐韵。
远处有一匹快马在等他。接待故人似的。
他跨上马背,融入迷濛的天涯海角。
自唐朝,走向未知的年代。
36
江山为一片白茫茫所铺盖,端丽而深邃。
李世民极目他的天下,踌躇满志。这天赏雪,一时兴到,即诏在座的官员、学
士赋诗,又令画工作画。
成就了一幅“银妆图”。
他在巨幅画卷上,盖上了“御览”的印章,朱文鲜妍,如雪中的血痕。
他生命中的险着,玄武门那一摊血迹搁久了,干了,只成一个淡淡的褐色印子。
去冬下诏,追封故太子李建成为“息王”、齐王李元吉为“刺王”,重新安葬。
李世民登宜秋门,哭泣不已,至为悲哀。泪水一洗,印子更加不存。
前事没人再提。
自改元后,“贞观之治”是历史上最光辉的黄金年代。
中国在他统治下,成为一个繁盛而强悍的帝国,文治武功,盛极一时。不但版
图扩展至空前之大,西北各族人民,尊之为“天可汗”,俯首臣服。
日本平安京的城市设计,也仿效了长安城棋盘般的式样。律令相近,留学生和
学问僧慕名而来者众。
唐朝盛世,于此展开。
李世民是震古铄今的明君。
连他的马,也名垂千古呢。――“昭陵六骏”:白蹄马、生气勃勃勒骠、飒露
紫、青骓、什伐赤、拳毛騧,便是他翦灭群雄的战役中,心爱的乘骑。
即位那年年方三十。
死于贞观二十三年,五十二岁。据说,死因与千方百计追求长生不老,崇信炼
丹方士,服食不少延年药物有着。
生死有命,这是在他能力以外的了。
在位期间,史籍所载俱为伟大功德。
即使微末若此:――
六月十六日,帝前往禁苑,见蝗虫,捉数只,祈求道:“人民靠庄稼养活生命,
而你吃庄稼,我宁愿你吃我的内脏了!”举手待要把它们吞吐下肚中。左右侍从官
员劝阻:“这是毒恶之物,会令陛下生病。”帝道:“我为人民受苦,不怕生病!”
竟把蝗虫吞了。本年,蝗虫并无造成灾害。
37
整个唐朝,正史、野史、轶闻、民间传说、笔记小说…。。,皆无“石彦生”,
或“霍达”之名字。
(全文完)
荔枝债 「李碧华」
木门敞开了。
郑敏先见到一张美丽的脸。三十多岁,肤色细白,嘴唇丰厚,微微地嘟隆起,
很性感。好似在电影中见过的桃井熏,珠圆玉润,她第一次发觉,日本女人,原来
胖的也好看。
女人忽地一怔。
她狐疑地问:
“阿蛮?”
郑敏一笑。一定是认错人。
“我刚打过电话来。”
“唉。”女人定过神来。又不甘心:“有人这样叫过你吗?”
“没有呀。”她把行李箱子拎进去:“我叫郑敏。”
环视一下,是左右两进的木房子。右边是主人的居停,中间是个小小的庭院,
同样分两层。地下的一层,大概是她的房间了。
“请过来。”女人引着路。
郑敏在京都驿站下了车,买了本观光及宿泊介绍的小册了,顽皮地想:
“翻到哪页就住到哪家。”
先决定住在民宿。东山区,在六波罗蜜寺附近。她拨通了电话:
“摩斯摩斯——”
一谈之下,原来对方懂一点汉语。议好价钱,四千日元一个晚上,比住酒店便
宜三分之一。郑敏觉得非常满意。
房间小小的,四叠半,也够用。女人送来一壶开水。碟子上还体贴地有个茗茶
茶包,和一块米饼。郑敏马上对她具了好感。
宫本丽子说的汉语其实并不流利,像荒疏已久,记不起来。又像两种文法绞在
一处,一时之间费神分辩,所以说时慢慢的,有点怯,是日本女人惯常的那种谦抑
娇俏,生怕自己做得不好,未语先笑。
郑敏人比较爽直,干不来这套,只旁观欣赏。她在大学读比较文学,也修了两
年日文,毕业后不想找工作,申请了一个奖学金,挑了到京都大学研究院读中国文
学,为期两年。
六月初,先来面见系主任藤原信三。九月正式开学。
此行是部署。包括在百万遍附近找个落脚的地方。京大里的中国文学,有两个
香港人,一个上海人,代她物色。暂时便住在民宿,就是无意中指点到的这家。
“噢,百万遍,”宫本丽子道:“坐巴士,就直到了。”
她又关心地问:
“在哪里坐?知道吗?走出东大路通。“
遇上大量的句子,她还得说日语:
“在百多年前,那处有大瘟疫,知恩寺的和尚们日夜诵经祈福,有百万遍呢。
直到人们都好了,瘟疫跑了。”
“谢谢。”郑敏道:“你说日语我可以听懂。”
“不!”她只亲切地说:“中国话,很久没说。想多说。”
郑敏先到附近一带巡视。是颇为古旧的一区,店子卖藤具、神器、木祭品、茶
叶、念珠、京果子,有间书报杂志商店。六波罗蜜寺,是京都八百庙中一间,这里
大街小巷五步十步之遥,已有一座庙。
和尚敲着晚钟。郑敏也饿了,便在市场旁边吃过心爱的荞麦面和寿司。
已是初夏,但晚上仍有丝丝凉意。
丽子在浴室,放好一大缸的热水,让客人先用。
郑敏跳进那个小游泳池般的浴缸洗好了,便信手把塞子拨去,热水咕嘟地流去。
半天也没放尽——郑敏突然省悟:她坏事了。
按日本人的习惯,那缸热水不是洗澡用,而是让人在水龙头下洗好澡,冲干净
了,再坐下去浸泡用的。一家大小都用它。客人先享,却也不能这样胡来。她尴尬
地望着一缸溜走中的热水。
惟有到右进去道个歉。
“丽子——”
她叩门。
丽子没应,她正忙着。郑敏自半敞的门看见她,吃着一罐糖水荔枝。那是国产。
荔枝剥壳,泡在糖水中,太甜太腻,她不喜欢吃。
但丽子,她可吃得美滋滋的,丰厚性感的口唇张开,荔枝淌着甜汁,被啜弄着。
已干掉大半,原来桌上已另有两个空罐子,不知如何,郑敏就觉得她像吸血僵尸见
到一条蹦跳着的粗大的血管一样馋。
丽子整个人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