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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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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球喷击不断,我嗅到身上毛发的焦味。 
  它张牙舞爪,自空中俯冲,要置我俩于死地。 
  法海冷笑: 
  “荤畜!不自量力!” 
  一时金光灿烂,眼花缭乱。血红一片。 
  法海原来有备而战,当天一喊: 
  “天兵天将,快来追捕青白二蛇!” 
  这一喊,非同小可。我俩一惊,马上化作急烟,乘风逃逸,到了长江头,发动大水,一路浪卷浪送,涌至人高,呼啸直奔金山寺。 
  天色陡地变黑,狂风急雨,像一个五内翻腾的妒妇。一切行动只为负气。事件演变为僧妖大斗法。都因双方一口气咽不下。 
  江水泼泼狂滚,怕要漫过金山了。凌空忽飞来法海那大红袈裟,他用他毕生功力护寺,袈裟险险盖住,无论江水怎么努力,水高,寺亦升,始终只漫到山脚。过了三个时辰,金山寺,矗立在昏沉黑雾中,高大挺拔,雄踞一方。 
  素贞正在发急,忽然五百天兵团团围困。 
  原来此等深沉骁勇之天兵天将,早已布好阵势,只待我俩一时心焦,意绪纷乱,便乘虚现身,步步进逼。 
  忽地,连那昆仑山上之鹤童和鹿童也来凑热闹了。这两个小子,眼看灵芝被盗,心已不甘,现在又得良机呼朋引类,以多欺少,把两强悍女子收拾,怎不兴奋莫名?当下忙摆定招式,准备以生平力学来表演擒拿。 
  众朱幡宝盖,盔甲齐备,正与我俩对峙,后方有援兵杀至。天兵天将,力战水邪水妖,一时之间,杀得难分难解。血肉骷髅,不兑成为主子的垫脚石。 
  就在干戈扰攘力战群雄之际,素贞突举剑乏力,腾腾后退数步。 
  我莫名其妙,赶快搀扶。 
  “婉姊,怎么了?” 
  素贞一阵腹疼,直不起腰,脸上滚下斗大汗珠,她说:“小青,不好,想……想是动了胎气……”“哎!我一听,气结,“早不动晚不动,偏在这节骨眼上动。金山寺漫至一半,天兵又战至一半。进退两难呀。” 
  她咬牙强忍。 
  稍一拖延,被敌人看出不对劲,长了他人志气,还不穷追猛打? 
  我一边护住姊姊,一边勉力迎敌,筋疲力荆素贞又疼得不成人形。 
  此时,有人高呼停手: 
  “莫开杀戒!莫开杀戒!” 
  哦,原来又是那南极仙翁。 
  他先喝止自己的底下人,便是那鹤鹿双重。他骂:“姓白的寻她丈夫,有什么不对?别管人家夫妇的事!” 
  那两个混小子,怎敢不听命老人,只好鼓腮败兴站过一旁。真是,自己都未开窍,懂啥七情六欲?南极仙翁转身一瞧两军阵势,心里明白,他一指素贞:“这白蛇身怀有孕,是文曲星托世,请各位大人高抬贵手,免伤他骨。——且这人间爱欲纷争,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动气,浪费了时间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牵涉入小圈子中?” 
  众大汉一听,见他说得是。转念堂堂男子汉,原来插手入了家庭琐事,担了个大材小用之名,纷纷告退。水族们也离去。给足面子。 
  “仙翁,”素贞忙下跪。——这素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她恳求:“请代我救出许仙相公吧。’,“哦,”仙翁道,“我是来劝架的,不是来打架的。有什么纠葛,还是你们自行解决好了。” 
  终于又只剩下我们四人。 
  扰攘了半天,一切也就还原了。这般滑稽的戏,还要不要上? 
  不,素贞疼痛难当。 
  “小青,我怕我要生了——” 
  我大吃一惊,手足无措。眼看罡风已靖,她老人家却要生了。 
  “怎办?” 
  “等生了再说。” 
  “许仙还抢不抢?” 
  “抢!要不我孩子没有父亲!” 
  她泪流满面:“我要我孩子有父亲。” 
  啊!枉她千织万纺,如今只余一根断线,唯一的愿望是“孩子有父亲”。这人间虚妄而无奈的责任。 
  “小青,”她真心地说,“此刻我只有你!” 
  她终于觉悟了! 
  “姊姊,”我扶持着她,“我们索性把姓许的忘掉吧。——要一个‘父亲’来干啥?这只不过是凡俗人的习惯吧,算了,我们自己把孩子提携。忘了他吧。” 
  她没有答我。疼了一阵,也许是想了一阵,她低下头来:“回西湖去。” 
  然后她就一直沉默了。 
  女人连沉默也是撒谎。 
  我不管,闹攘了一段日子,终又回到老家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御风乘云,仓皇归巢。你看,我们到底得到什么? 
  又见那长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过了这苏堤,经孤山绕道,重上白堤,一湾流水,半架石桥。是呀,我也曾在断梦中,忆起过这断桥。我对杭州的感情,对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来是那样的牵肠挂肚。“江南好,风景曾旧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满载一身伤痕,两袖清风,我俩回到故地,相对凄然苦笑。——不要紧不要紧,改过自新,从头做起。谁没有绊过一做半跤,谁没经历一波三折,有什么大不了?有些人郁郁不得志,空有旷世才华,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终其一生,遇不上一个叫他心神颤动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俩才不会死,顽强的生命力,叫我们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当的事儿可做了。 
  素贞奔波市定,捧腹喘息。看样子也是时候了,兵来将挡,水来上掩,发生了才将就着应变便是。一边抚慰。忽然,一阵熟悉的呼唤传来,吓了我一跳。 
  “娘子!” 
  素贞无端地激动起来。忘记了腹疼如绞,她支撑起来,循声望去。 
  “相公!” 
  许仙气急败坏奔来,扶着她:“娘子你怎么了?” 
  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冲上前,把二人隔开。 
  “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来干什么?” 
  “小青,你让我说,是我的不对!” 
  “滚!” 
  “小青,”素贞拄着,“听他怎么说。” 
  “不,你滚不滚?看我不取你狗命——”一怒拔剑出鞘,不由分说,横里一刺,被他逃过了,我再奋力劈下,他仆倒在地,不住地移退,双手乱摇,脸青唇白。我不肯罢手——但我没有什么壮举,以上也许只是一种姿态。素贞扑过来,横亘在中央,一手挡我利器,一手护住许仙,画面演变为一个滑稽的三角形。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许仙充分发挥他的老弱斯文,他慌忙地为自己辩护:“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挟迫我依从,到了金山寺,还把我锁在内堂,择吉剃度,我听得外面水声鼎沸,只知是你来相救,心中又喜又忧,都是那法海我骂道:“我不恨法海。我只恨你。你不是人!”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剑,真无用:“你在此刻又来干什么呢?简直冤魂不散。” 
  意犹未尽,叹一声:“冤摩!” 
  “相公,”素贞见我恨意稍减,便问:“你是怎样来的?镇江离杭州路程遥远——”“啊!莫不是法海派你来陷害?’”我道。这男人信不过,他已名誉扫地。 
  “不,请听我说。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势混乱之际,就在寺下一个洞逃出来的。那洞壁上有撰刻,写着‘白龙洞’,我见一道很深的石缝,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我也听过这样的一条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个仙人所成,不知为什么原因,总之,他用了那捷径,自镇江闪身来了杭州。 
  为什么逃离法海魔掌?难道我不明白吗?他这样狗尾巴上的露水,经不起摇摆,说不定是以为金山寺必遭没顶,又赶来投奔素贞了。 
  我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记挂他一丝好处。变了心的女人,最是顽固,根本不肯回头。现今叫我回头看他一眼,沈腰潘鬓?我也不屑。 
  一个男人,好应该像磐石一样,贯彻始终,任凭风风雨雨,不屈不挠,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法海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么可以拿敌人来作榜样?真犯贱! 
  我把自己的灵魂招回来,对许仙喝道: 
  “不管你怎样来,如今只要你走。我们都不打算再要你,就当作从来不认识吧。” 
  回头问素贞““是这样吧?” 
  她含泪道:“是,你还是走吧。” 
  许仙手足无措:“娘子,别这样。干差万错,都是我不好。但说实话,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会像最初最初那样爱你一最初最初?可以吗?谁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错失萎败都一笔勾销? 
  “我要当孩子的好父亲!娘子,我向你赔还不是!” 
  素贞泪流被面。她心软了。 
  她彻底地原谅了一个不值得原谅的男人。女人就是这点犯钱! 
  许仙也忏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思,任凭他反复地变卦,她又反复地原谅——无论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头来,她还是原谅他。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 
  这就是缘。 
  太玄了,缘来,木相干的两个人走在一起。她当初不过碰到什么是什么,谁晓得是他呢?如果是另一个男人……何以选中了他?是的,无论如何,人人都被动,做不了主。 
  许仙在素贞耳畔轻轻地抚慰: 
  “我们回家去吧。” 
  他在她耳畔软语,一时间,整条断桥整个西湖,都是他的软语,在氛围荡漾了,叫世间女子六神无主,一种含蓄的威胁。 
  回家。 
  ——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陪着回家的,只能有一个。 
  发生了任何大事,传宗接代,生死攸关,也只能有一个。 
  只能仍是他。 
  素贞脸上苍凉安静。这是凄酸的一回事,究竟还有点渺茫。男人爱女人,也是在一段特定的日子里罢了。她不是不明白的。只因为新鲜呀。 
  她最大的罪过是爱得太凶。我就比她冷静——他决非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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