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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帆“嗯”了一声,之后两人便无法可说,耳边只听见风吹动葡萄藤子的“簌簌”声,间或有鸟儿欢快鸣叫着飞到半空,化作辽阔的紫蓝间小小的黑点,自由自在地挥洒着生命。
静默半晌,顾明祯忽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道:“那日听你提起小时候的我,这些日子我闲来无事,想了许多。宦海沉浮,勾心斗角,对我而言已成习惯,不知不觉间迷失了本心,渐渐连自己也不能够了解自己。如今回想起来,也许我真的做过不少错事,甚至连那座矿山,我也开始不能肯定起初我究竟有没有觊觎过……”
见顾帆抬起头有些愕然地看着自己,他苦笑一声,又继续道:“这些日子在外游荡,简单过活,再不用争夺什么,操心什么,一旦静下心来,倒是看明白了许多——即便我报了仇,得了玉矿,可若是三弟没了性命,若是娘自此伤心,若是……”
他顿了一顿,注目望着顾帆的眼睛悄声道:“若是失去了你,那么我还怎么能够快活?”
顾帆震了一震,连忙别过了脸去,心头却是波澜起伏。顾明祯瞟了他一眼,略有些自嘲地道:“也许你觉得我这话很傻,不过我真的突然觉得,想要快乐其实并不需要拥有许多,若能得到最珍视的,也就够了……所以那座矿山,我已经不打算开采了——天下有那么多矿山,我又何必非要开采那一座?”
顾帆闻言霍然转过头来,吃惊地瞪着他。正欲开口时门外忽然喧哗起来,随即一大队官兵冲了进来,将两人团团围住。一个三品朝服的陌生官员紧跟其后而至,一声令下,那些官兵便上前将顾明祯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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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明祯朝那官员沉声道:“敢问大人这是何意?”
那官员冷笑一声,道:“有人举报你以权谋私,名为围剿月昭族,实为贪图玉矿。本官特来彻查此事,经证明情况属实。故而捉拿你归案。”说完不由分说命令官兵将他拖了出去。
过后的两日,顾帆花了重金四处周旋,最后辗转了解到那官员竟是保庆楼凌汇的新姐夫,这才明白此事是凌家在其中捣鬼,为的是报复五年前矿山被夺一事。之后他不得不去恳求那凌汇手下留情,最后凌汇摆出条件要顾家从此停止珠宝生意,顾帆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
即便如此最后顾明祯还是被罢了官,革去了功名,又被发配边关两年。然而他的心境却是意外的平和,临行时他对顾帆道:“以前我一直以律法为行为准则,如今我才明白律法并非完全,公道其实在于人心。从律法角度来说也许我是冤屈,可从人心角度我却是罪有应得,所以你不用为我难过。其实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因为我失去的都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两年时光转眼即过,正好我也需要多些时间自省,等我回来的时候,也许我们能试着一起重拾少时的欢乐——简单无所求……”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站在城外的长亭边,路边的树林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牧童骑在牛背上慢悠悠经过,哼着不成调的山歌。远处起伏的群山一面是阴青,一面是亮绿,一团云彩挂在最高的峰尖上,似是朵洁白的百合,经风一吹,又迟迟地移到另一座峰尖上。蓦地朝阳从山后跳了出来,将那百合染成了一朵红色的杜鹃花,然而很快又被风吹散,不知去了哪里。
此刻顾明楼正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盛开的杜鹃花出神。团团簇簇的花朵“噼里啪啦”燃烧到墙角,又顺着围墙跃到天边,与五彩的朝霞连成一条绚丽的织锦,迷离人眼。
这时有下人进来呈上一封请柬。他打开一看,上面说李汝嘉将于今日傍晚抵达,届时韩生会在酒楼设宴为他接风,顺便也邀请顾明楼等昔日好友作陪。
当夜天福酒楼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昔日一班朋友见李汝嘉现时不同往日,自然全部来捧场,惟有顾明楼没有出席。
席间韩生忍不住朝李汝嘉道:“这明楼搞什么鬼?明明你们关系最好,他竟然不出现。” 由于已有日子没有联系,他并不知顾明楼心疾复发的事。
王生立即插言道:“他一定是因为横刀夺爱,所以不敢见汝嘉了。”
韩生知道他指的是顾明楼纳了花魁弄玉做妾的事。起先这弄玉本是看重李汝嘉的,后来反而嫁给了顾明楼。因怕惹李汝嘉不快,他正要打岔,李汝嘉已微笑着道:“明楼叫人送了信给我,说有事耽搁,晚些会去寒舍。”
韩生一听忙笑着道:“原来你们另外有约啊!果然对明楼就是不同些。”这种玩笑从前虽是开惯了的,可如今李汝嘉已非昔日的穷书生,说完便觉得后悔。暗里悄悄打量李汝嘉,见他只是淡淡一笑,并无不悦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他发现如今的李汝嘉行事为人明显大度了许多,连席间有人偶尔拿他从前的窘事开玩笑,他也不见怪,大概是仕途得意,所以心境也有了变化。
离开酒楼后李汝嘉回到家中,进了院子,见堂屋里点着灯。他微笑了一下,定了定神,才缓步走了过去。
推开堂屋的门,见里面坐着的人并非他期盼的那个,不禁愣住。桌边的少女看见他缓缓站起身来,万福道:“弄玉见过李大人。”
李汝嘉回了礼,呆立了片刻突然省起她如今是顾明楼的妾室,于是道:“是明楼叫你过来的么?”
弄玉答道:“正是。”
“……他让你过来做什么?” 心里头突然有了不详的预感,面色不由得有些发白。
弄玉道:“数月前顾公子去凤栖楼找弄玉,问我说为何李大人当日要替我赎身我不答应。弄玉告诉他说……”她顿了一顿,有些羞窘地别过脸,犹豫片刻方道:“弄玉告诉他说因不愿意连累大人倾家荡产,又被人指责沉溺女色误了前尘,所以才拒绝了大人的好意……”
李汝嘉见她竟如此为自己着想,心下不禁有些感动。弄玉顿了一顿,又道:“顾公子告诉弄玉说他是大人的知己,想要替大人为弄玉赎身。而且他因母亲逼迫他娶妾,所以想要请弄玉帮忙,弄玉这才答应了他。这些日子在顾家他对我从无半点失礼之处。如今李大人既然回乡,他便叫弄玉过来,是去是留为奴为婢全凭大人吩咐。”说完抬起头,一双美目静静望着李汝嘉,眼中却不禁带了些期待之色。
李汝嘉垂首默然半晌,心中波动渐渐平息下来,之后抬起头有些苦涩地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弄玉仔细回忆了一下,然后道:“弄玉和顾公子分别的时候,他正站在院子里的杜鹃花旁边,轻叹着道: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李汝嘉偏过头望向门外,墙边一大丛杜鹃花开得正好。他清楚记得去年春日之所以种下这花,是因着顾明楼说他的院子太过冷清,可是去年尚未等到花开,自己便去了京城。一载岁月匆匆而过,即便年年岁岁花相似,可惜岁岁年年人不同。终于等到花开,愿意赏花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怔怔看了许久,他终于悄声道:“原来如此……”淡淡的言语飘荡在烛光里,隐隐透着几分凄凉。
之后他叹了口气,往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忽然想起弄玉,于是回头朝她道:“弄玉姑娘可愿意一起出去赏花?”
弄玉目光缓缓移向门外那丛杜鹃,那样的姹紫嫣红,也许本不是为她绽放,然而只要好生灌溉,或许明年便是为她而开了罢。她微笑着朝李汝嘉点了点头。
李汝嘉所不知晓的是:此刻顾明楼也在赏花,不过是坐在月昭峰上的山洞外。他面前的山坡上,一簇簇的艳红色杜鹃火一般烧到了湖里。风吹起来的时候,又似是一块巨大的红绸,在月光下随着四散的雾气一起妖娆舞动——正是青罗曾经形容过的景象。
顾明楼坐在石台旁自斟自饮着,旁边东倒西歪躺着好几只空酒壶。台上一只酒杯里盛满了酒,一尺长的碧玉人儿轻盈立于杯旁,静静瞧着他。惶惑而天真的眼,嘴角微微翘着,又似是欢喜,又似是生气。宽大的衣袍风中起舞,象是随时要乘风飞去一般。
顾明楼痴痴瞧了一阵,忽地哈哈笑了一声,指着它道:“我知道你肯定装死,别躲了,赶快出来罢,你若是出来,我就把这个玉人儿送给你。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刻新的,可是怎么都不能满意,这个已算是其中最好的了。我……我实在太想见你了,所以只好姑且带着它来看你,你不会见怪罢。”
回答他的是山野凛冽的风声,雾气四下里飘荡,寂静得令人窒息。露水将那碧玉人儿的一张脸浸洗得苍翠欲滴,目中水汽流转,仿佛随时要落下泪来一般。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干杯!”随即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之后手一颤,酒杯便落在了脚边。他看都不看酒杯一眼,又凑上去对着那小玉人继续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上次我不肯承认自己说过要陪你一辈子,你生气了。我告诉你罢,那次我是骗你的,其实我真的说过,哈哈,你还不赶快出来狠狠打我一顿?”
见小玉人还是睁眼瞧着他不出声,他愣了片刻,猛地一拍额头:“啊!我明白了!你说过不打我了,那我替你打……”他扬起手开始“噼噼啪啪”扇起自己耳光来,用力极恨,没多时面颊已高高肿起,可他并无停止的意思,边打边道:“觉得够了就出来告诉我,否则……否则我会一直打下去的……”
这时一只蝴蝶飞了过来,在月光下轻轻扇动着暗绿色的翅膀,绕着碧玉人儿转来转去——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始终眷念着不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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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下动作,对着那蝴蝶颤声道:“青罗……是你么?”蝴蝶顿了顿,突然振翅飞走了,在花海里翩跹徜徉,起起落落。
顾明楼忙起身跑过去追赶,口中不停地呼喊着青罗的名字。然而花丛妨碍了他的奔跑,加上他喝多了酒脚步已经轻浮,怎样都追不上,没过多久便彻底失去了那只蝴蝶的踪迹。
他瞪着某